读书人大多期望有个独立的书房,尤以诗人、作家、学者最切盼。但在过去的年代,譬如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能如愿者未必有多少。例如鲁迅,他在北京的故居里有个著名的“老虎尾巴”,是书房,可其中却搁着一张床,显然兼带睡卧,看来并非是独立的书斋。上海的故居,虽有“且介亭”、“三闲书屋”等等名称,但都是纸上的、书面上的,如走进故居,就根本没有书房,先生是在他的卧室里读书写作的。至于当年的左翼作家们,绝大多数是从“亭子间”里走出来的,可是往往在文末添上一个某某斋名,似乎风雅得很。
我不知是受了三十年代作家的影响,还是因为受了明清文人的熏陶,青年时也附庸起风雅来,先是刻了枚印章,曰“牯岭小廔”,盖在书上,算作藏书印;后来是写在信上,写完信,如对方是文友或书友,必在署名之后加上“于牯岭小廔”,而且还不肯将“廔”字写成“楼”字,大有故作高深的意味,其实恰好暴露出幼稚与浅薄。但我的朋友不明就里,以为我真有这么一个若庐山牯岭般的绝妙小楼,好不悠哉。事实上哪里是如此,不过是个三层阁,位于上海的一条牯岭路上,吃喝拉撒全在这里,当然也读书,也写作,也将买来的书乱七八糟地堆在这小屋里。我不过是学了明清的文人,建造了个“印章上的书斋”罢了。
然而这印章上的书斋,我却建造了多处。五十年代到西郊工作,有个独立的居处,也是书房兼睡卧,与“老虎尾巴”相同,于是名之为“追树西屋”。可惜一逢阴雨,满地皆湿,书报杂志大受其殃。只得迁居,新居是个临街的小楼,不足六平方米,真是名副其实的斗室,不能安置大量的图书,但巧在工作发生了变动,我只需干半天活,可以在这斗室里读书半天,书,放在办公处即可。这样,我就又刻了一方章,谓之“偷闲轩”,偷得浮生半日闲也。
可惜好景不常,“运动”来了。虽然“运动”是接二连三地来,可这回有点不一样。当大伙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红卫兵已经闯进了我的牯岭小廔,也闯进了偷闲轩,将所有的书刊全部抄光,连同没有字的白纸也抄走,说要放到显影水中去“检验”。这一下,倒是好了,我这本来只是印章上的空书斋,而今真成了没有书的书斋了,彻底而干净。
之后呢,是“放逐”,不,是“接受再教育”,是“锻炼”。意外的是,在锻炼的过程中,我竟然得了个独处一室的“优惠”。虽然并非书斋,积习却又在心中抬起头来,我将居处题曰“网亭”,还写了几句“跋”:
名庐曰亭,非关西蜀子云;尘世若网,乃袭东晋渊明。五里十里,惠人以憩,终属云烟之地;通邑荒村,天壤陋富,是网皆无可遁。长恨身非我有,俯仰人间,江海志无得;复叹欲为时羁,春远寂寞,云山之爱难遣。某年秋日漫书。
虽是心声,然于时于人皆无意义,于是弃之,却又始终记得。但于书斋,是不敢有所奢望的。
可是没想到,到了八十年代,我终于有了切实独立的书房,又重新购买起书刊,纸质的,然更多是电子的,两万多册只需几张光盘,小半个抽屉就容纳下了。我将纸质的书籍都置于封闭的壁橱里,光盘则在书桌中,当朋友来我这独立的天地里,无不惊讶于这看不见书的书房,并追问其故,我笑而答道:无它,不过是“恢复”“文革”时的外形罢了,尽管在内容上起了质变,或许也是个否定之否定吧?
十日谈
我的书房
竹林里有一方自由的读书天地。请看明日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