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一个机会”。这话我听了许多次，第一次是大学，当时我念日文系，和历届大多数学长一样，毕业后想在日本商社找个工作磨炼几年，然后自己开贸易公司。不过因为喜欢写作，所以不忘记写，在校园刊物发表过几篇小说。大四时面对进入社会的压力，退出了文学社团，那时老师是诗人罗青，他问我，即使想做生意和写作也没有冲突呀。我很固执，觉得写作糊不了口，不如早点死了这条心。罗青说：多给自己一个机会。

　　去年在土耳其旅行，再次听到这句话。途中加入当地旅行团去看地下教堂，同团一个澳洲男生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兴趣，有问不完的问题。我们聊了聊，才知道他三十一岁，辞了工作环游世界，这时他已流浪在外四个多月。他的说法是过了三十岁势必面临婚姻、工作、家庭的崭新未来，不能再任性，不如趁此之前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世界，看看自己。

　　“听说世界是看自己最清楚的镜子。”他眨眨眼说。

　　我们相识一天，下午分手时，见他扛起背包，走进卡帕多其亚车站，在风沙中等待下一班不知开往哪儿的巴士。

　　说来也巧，第二天逛卡帕多其亚小小的市区，一位土耳其妈妈在路旁烙饼，配了某种青菜与起司的馅，香味扑鼻。见到饼，我的脚自动停下，干脆改名字叫张饼立吧。七八个人排队等饼，其中某位看起来像来自韩国的中年男人主动和我聊天，他已经离家七个月了。

　　他是另一则故事，在公司内的资历，就职位而言，已经到顶，不可能再期望升官发大财，距离退休没几年，就大胆向老板请了一年留职停薪的假，走向世界。从首尔飞到伦敦，一路往回走，横越大半个欧洲，到了土耳其。他的旅行带着浓浓的散步气息，不赶时间，不在意景点，纯粹一逛。他也对我说，如今身体还行，何不给自己个机会看看究竟地球长什么样，免得日后懊恼。

　　连续两天听到同一句话，不禁想起大学时老师的话，因为毕业后我真的进了日商，真的也开了贸易公司，不幸遇到八零年代一波不景气，公司倒闭，欠了一些债。那天我无处可去，走进附近一间庙宇办的图书馆，看完报架上每份报纸的分类广告，希望找到适合的就业讯息。

　　中午坐到庙前台阶吃便当，恰好有张报纸飘到面前，我抓下来原打算垫屁股，可能看报纸看成习惯，又边吃边看，这么凑巧，见到某家报社征记者。就这么我转行当了记者，报社录取我的唯一理由是以前写过小说，“理应”文笔不差。

　　罗青老师说得对，多给自己一个机会，不会有损失。

　　人生和地球一样，它的大小不是固定的，取决于人对它的期待。一生待在同个小镇当然是种满足，但跨一步出去，充其量多个机会，对现有的满足不会造成伤害吧。

　　躺在接近黑海的番红花城山坡，忽然间我有了奇想，从小念历史，西方对中国既是兵灾的来源也是冒险的憧憬，我应该在六十五岁以前，由新疆往西，经过中亚，再来到土耳其的黑海，满足很多年前课本带给我的兴奋与好奇。

　　新的机会搔着我的脚底心。

　　对身边的老婆说出计划，她兴冲冲地说“好”，接着她说，那你回台北以后要好好运动，不准再喝酒，想办法戒烟，不然怎么有体力。

　　咦，她不用运动，不用培养体力？

　　她说：你从中国新疆出发，到土耳其一个月够吧？我在伊斯坦布尔等你。真好，可以再来土耳其一次。

　　嗯，暂停，让我想想她的话……好像有点明白，给自己机会的同时，莫非也能创造别人的机会？

　　走，出发。出发去哪儿？先找间卖饼卖羊肉的餐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