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京津沪三地京剧界人士对“上京”名丑严庆谷的表演艺术进行了研讨。为一名丑角演员作大规模评论和总结,在京剧史上是罕见的。我认为这既是严庆谷拥有的艺术才能及成果所致,也是人们对当代京剧整体性生存发展的考量使然。
当代京剧界对以文学性为核心主导的戏剧整体性的认知,也即从技艺逻辑上的“一棵菜”到文学逻辑上的“一棵菜”的转变,用了至少二十年的时间,且仍在进行之中。我对严庆谷产生深刻印象之日,正是二十年前京剧《曹操与杨修》公演之时。严庆谷饰演的招贤者一共出场三次,每次念白内容相仿,但年龄、语气、情绪和形体动作差异极大,暗示剧情发展尤其是曹杨二人关系的变化。《曹操与杨修》堪称新时期第一部有重大突破并取得成功的原创文学京剧,打个譬喻,是以“文学性为种子开出的京剧之花”。文学性对戏剧的基本要求就是整体性,不一定落在故事的编织上,但一定落在人物的塑造上,并一定对京剧传统演艺模式提出不同的、新的要求,大致包括两点。一是要求行当和程式运用服从于人物塑造,完成性格化再现与程式化表现的结合(即京剧界此后常说的“激活行当”“活用程式”);二是要求所有人物塑造自始至终处于不断演进的过程中,实现人物的相对完整性与文学的绝对完整性的结合(即京剧界此后常说的“服从人物”“服从整体”)。顺便一提,由于技艺的运用与呈现受制于人物演进性和戏剧整体性,就造成了“作家京剧”或曰“文学京剧”很难拆分为折子戏单演的现象。
《曹操与杨修》对京剧演员的要求,便是如此,从主角到配角直至对“这一个”似是串场的丑角,也是如此。应该说,在二十年前的京剧界,并不是每一个演员都有这样的敏感和自觉的,而当时未届而立的严庆谷,却能从文学性出发看透这一与传统京剧“无丑不成戏”表面相似、实则迥异的要求,以性格化与程式化交互掺杂的表演,不但诠释了招贤者的心路历程,更呼应了尚、言两位主演的心理外化,圆满实现了《曹操与杨修》文学戏剧整体性的要求。
严庆谷素有“台上武丑,台下文秀”之誉,既有扎实的文武丑角基本功,又有充沛的文学阅读量和较强的写作力,综合的艺术观与宽广的人文观藉此而成。在《三盗九龙杯》《佛手橘》《连环套》《时迁盗甲》《海周过关》《审头刺汤》《活捉》《下山》和众多悟空戏中,他重传承大于创新,将南派丑行和郑派猴戏的优长发扬光大,在其中挥洒轻巧灵秀之气,形成“丑中见美”的演艺风格;在以文学性为核心主导的原创剧目中,他重创新多于传承,根据人物塑造和戏剧整体所需,活用技艺,并化用昆剧、话剧、哑剧、肢体剧和日本狂言元素,呈现出京剧丑角的多种活性样态。如小剧场京剧《小吏之死》《朱丽小姐》均从外国经典文学作品改编(契诃夫小说和斯特林堡戏剧),小吏余丹心、男仆项强均为个性特征鲜明、心理变化极大的人物,严庆谷以对文学性的通透理解,对传统程式作了恰如其分的配置,对个性外化作了才华横溢的创造,用足了京剧丑角即兴发挥的“特权”。当演绎余丹心的纠结、项强的得意时,他设计的许多造型和动作,入于其内,出乎其外,艺术灵感飞扬,形象气韵生动,令人忍俊不禁且又赞叹不已。他在传统剧目中养成的“丑中见美”的演艺风格,在这些剧目中则演化为“表浊里清,外俗内雅”的文学品格,在京剧间离效果的衬托下,这些喜剧人物不再是观众俯身下视的笑料,而是成了与观众心灵直接对话的生活镜子。
周信芳是京剧界中将生活、艺术与文学三者融为一体的始创者。他所创造的“麒派”艺术,后人在技艺上不可习其形,而在精神上须要得其神。对其核心精神要素,有的学者总结为“个人的觉悟与奋斗”“深厚的传统根基与宽广的艺术视野”和“坚定明确的审美理想”(王安葵);有的学者提炼为“对京剧艺术精髓的深刻理解与把握”和“内部体验与外部技艺的结合”(荣广润)。在我看来,也就是文学理想与技艺追求在京剧中的融为一体。综观目下当打的上海京剧演员们,拥有以上要素的不乏其人。当然,由于时代社会、文化语境和京剧处境的变化,他们显然未能如周信芳那样的突出和全面,往往想的要比做的多一些;但我相信,时代是公平的,套用“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话,那么“一代也有一代之京剧”,后辈的京剧人可能在许多地方不及前辈大师,但必有超越前辈大师之处。严庆谷与周信芳更接近的是,他除了对本行当技艺的传承与创新、对本人风格的锤炼与锻造外,更在京剧的导演、制作、宣传包装和理论研究等多方面作出了探索,赢得了收获。对京剧的微观生态、整体处境、前途命运有观察、有判断、有愿景,并有能力去实践、去探索、去创造,是对每个时代的京剧大师最基本的要求;而当代京剧的发展趋势,正是“文学京剧”。弘扬海派京剧精神,迎接文学京剧时代,这是所有京剧人的事,没有行当之分、角色之别。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严庆谷这位处于“非遗”状态下、走在“文学京剧”道路上的丑角,表示特别的敬意。
201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