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辈分低,族人都是我长辈,小孩吵架了,对方一瞪眼说,我是太公!我绝不敢回一句嘴。只有阿大阿姑从不欺侮我,也不以长辈压人。在我心里留下了那么多温馨的回忆。
阿姑是生芳阿太的大孙女。阿太年轻守寡,只有一个儿子阿宝长大成人,后天被拉了壮丁不知所终。阿姑的娘改嫁了,姐弟仨成了孤儿,阿太哭瞎了双眼。祖母让他们住在我家,每年供给800斤稻谷,使其免受冻饿。他们与我朝夕相处,就像是一家人。阿姑要做事,我像条尾巴跟进跟出。她常一面做事,一面唱自编的马灯调:“小白菜呀田里黄,从小呒没娘来罩,人家吃鱼又吃肉,只有我侬泪汪汪”,我只觉得好听,不明白阿姑的苦。
阿姑稍有空就带我玩,玩中还教我不少道理。她说,玩“斗草”不能要狗尾巴草,很长却脆,一拉就断。像做人,要有韧劲才活得长。洗头时,她带我去采槿树叶,见我连树枝也一起扯断,她说,贪多嚼不烂,留点给别人。有一次,我去采野花,惹恼了钻在花蕊中的蜜蜂,在我颈后狠狠叮了一口,那个痛呵!我哭天喊地。阿姑用唾沫涂在伤口,又用针挑出刺,她叮咛道,以后要眼睛睁睁大!南瓜开花时,都是男人去授粉,阿姑的弟弟尚小,她只好自己去。女孩做这事被乡邻耻笑,我为阿姑抱不平,一天上午把她家屋前屋后的南瓜花都摘了,省得她被人说。结果,那年秋天,阿姑家半只南瓜都没收!阿娘拿着藤条追打我,阿姑把我护住说:“阿拉月丽是好心肠!”
阿姑在13岁那年,以一担谷的聘礼,嫁到对岸连升公公家做“养生媳妇”。临走那晚,阿姑搂着我坐在河埠头,她说以后不能陪我玩了。我嚷着,对河只隔座桥,我会去找你。她说,嫁出女儿泼出水,千万不要来找我,我要挨打的!我跳起来喊,谁敢打你,我拿门闩打他!阿姑和我坐到很晚,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们哭得很伤心。
一顶小轿抬走了阿姑,她在轿里呜呜咽咽,我在轿外跺脚狂喊。抬轿人走得飞快,我跟着轿子奔,祖母拉住我说,只有男小囡可送轿,你咋好跟!我大哭,在地上打滚,又跳起身去追。祖母捉不住我,扭着小脚拼命赶,一村人都来追我。我像条泥鳅,一次次挣脱,一直追到桥头。两个壮汉拦住我大喝道,该死的小娘,来触霉头是口伐?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扔进了草丛。任凭我呼天抢地,大门乓地关上了,从此,阿姑成了别家人。一条窄窄的小河,一座短短的石桥,如天堑,隔开了她和我。那年,我5岁。
我是家里老大,一生当姐姐。只有在乡下那5年,因为有阿姑陪伴,我忘了父母远离,不在意乡下的冷清,我无忧无虑地享尽了当小妹的福气。这次,我又见到了阿姑!阿姑送我一袋自己种的山芋。那山芋晒成干,是我最爱吃的,阿姑还记得!她说,会为我积存草鸡蛋,让我补身子。我的病好了几十年,她还惦记着。真想回去住几天,墙破屋小,没有设备,有什么关系!因为阿姑在,那里就是我的快乐老家,那里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