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是在乡间度过的,和许多人一样,对乡间的美丽景色,留有深刻的印象。每当回忆起那里的山山水水、绿树花丛、蛙鸣鸟啭、瓜果甘香……心里充满对大自然的感恩之情,那种深爱,常常不能自已。
那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我曾是众多的行者之一。它穿过村落,穿过田野和荒漠,越过干涸的河床,翻过小小的山头,连接着村与村、人与人。路面的泥土,虽然凹凸不平,但被踩得紧实,用锄头挖它不动,唯有雨天,它就变得黏糊糊的,粘掉路人脚上的鞋子,稍不留意,还会叫你仰天一跤,摔得满身泥泞,狼狈不堪。而只有赤脚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从不见他滑倒,他的脚丫像铁爪一样,钳住泥巴,稳稳当当迈向前去。有人说,乡间的路是赤脚汉走的路,是庄稼人走的路。
你一定读过艾青的《手推车》,写得多么形象: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赤脚汉和独轮车,是乡间小路的开拓者。
乡间小路总是弯弯曲曲的,像老农手背皮肤下的静脉。那弯曲是不定形的,自然而然的。这一条路和那一条路,都不是以一个模式延伸,各依各的形态,编织着对生活的共同憧憬和向往,时而汇合,时而分道扬镳,时而蜿蜒远去,时而曲径通幽。
我对小路的弯弯曲曲,感到神奇,它为什么老是绕弯弯呢?而村里人也似乎习惯这样出行,这种弯曲的思维定式,也像小路一样牢牢地交织在人们的脑子里。
从我住的老屋场出行,到附近的墟场,我数了一下,一共拐了十六个弯。我慢慢走着,在每一个拐弯处,我彳亍,思索,我发现——
第一个弯,是绕过何叔家的鱼塘。这鱼塘不大,何叔已经经营了很多年了,逢年过节,他全家把网一拉,嗬!好几百斤活蹦乱跳的草鱼、鲢鱼、鲤鱼……全村人的餐桌上,都少不了何叔鱼塘的鱼。
第二个弯,是绕开发嫂子家用篱笆围着的菜园。茄子、扁豆、丝瓜、辣椒……她每天担水浇菜,头天晚上将瓜菜摘下洗净,第二天清晨送到集上卖钱。
第三个弯,是绕开一株老槐树。老人说,当初这棵树还很小,长在路中间,老祖宗说,落地生根,不也和咱人一样吗,决定不移走,人是活的,绕开一点不就结啦!于是直行的路在这儿拐了一个弯。
还有细舅家那破房子,尽管断壁颓垣,毕竟是他祖上传下的基业,已经上百年了。村长说等以后村里有了钱,大家给他拾掇拾掇,弄一个新院子。
在土地庙前,是上香的人踩出一条岔道,主道在十几步之外就绕着过去了……
还有田间几口井,水质很好,甘冽清凉,行路人常喝这水解渴,为了保留这井,小路又拐一个弯……
我坐在老槐树下思索;槐树正开着花,一串一串挂在树上,香入心脾。
小径弯弯曲曲的真正含义是多么深刻、丰富,多么富有人情味儿!这弯弯曲曲,就是数代人生态的版本。读懂这本“书”,就知道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更不会永远有直路,因为有山、有树、有井、有房子、有鱼塘、有篱笆、有庄稼……
想起清人袁枚写了一本《随园诗话》,“随园”者,“小筑随高下,园池皆自然”也。因山势高低不平难加砖石故,小筑之“随”,平实质朴,不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与自然相融合,和谐共存,生机盎然,怡然自适,实乃识者之为也。
可爱的曲径,我永远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