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怜是蝴蝶,怜其生得缤纷绚烂,怜其飞得优雅翩跹。
不要以为蝴蝶可以轻易得到,即便是追扑。宝钗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上下飞舞,十分有趣,意欲扑来玩耍,遂从袖中取出扇子,向草地下来扑。谁知扑了半天,直追到池边滴翠亭上,直累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都未沾着分毫。若按某个红学家的思路去猜,这可能暗示她对宝玉的追求以及这场婚姻的落空;但我宁愿这样想,一个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女,就算再矜持、哪怕再稳重,也总会有因贪玩而忘形的时刻。
不要以为蝴蝶可以轻易得到,即便是做梦。庄周做了一个莫名的晓梦,发现自己成了一只蝴蝶,栩栩然,欣欣然,浑然忘了自己是庄周。醒来后,庄周仍不知到底是自己梦中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了庄周。明人传奇《蝴蝶梦》写他云游回家,为试探妻子田氏是否忠诚,先是诈死,后是化成王孙,玉貌鲜衣、宝车名马地前来吊丧。田氏中计,先以诗挑逗,后脱去孝服,再打碎灵牌,最后以斧劈棺,欲取丈夫的脑髓为情郎治病。若依某个道学家的理论去解,这必然是得道高人严惩不贞妇人、参透世态之虚人情之幻;但我宁愿这样想,高人不但吃不准自己做的梦,就连对自己的夫人也没信心。
不要以为蝴蝶可以轻易得到,即便是写诗。谢逸曾作咏蝶诗三百多首,由此得了个“谢蝴蝶”的雅号。只可惜这三百首诗,就连半句都没能传下来。搜遍记忆,以蝶为诗不知凡几,但如蝴蝶般生动刻骨、美丽铭心的,竟没有。中国的第一首新诗,是胡适的《两只蝴蝶》:“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除非故意提起,又有谁能忆起?若照某个评论家的观点去评,这无非是才思不逮的徒劳、尝试难免的失败;但我宁愿这样想,古诗也好,新诗也罢,都难奈蝴蝶何。
我从不因宝钗、庄周、谢逸、胡适的失落而感到惆怅,反而为蝴蝶的摆脱而感到庆幸。尤其见到蝴蝶成双,无论是美丽异常还是素色寻常,我就会念到那对恋人,并将他们的化蝶填入一阕《风入松》——
何来双蝶摄心神,艳艳正当春。缤纷彩翼如花舞,暗伤魂,似梦还真。莫再扑遮追拦,可知磨折前身。
两情坚执共温存,生与死难分。别时携手相看泪,到如今,俱已无痕。皎皎飞离尘域,翩翩扑入无垠。
在遭受了那么强的威逼、经历了那么痛的苦楚后,梁祝选择舍弃人身,将生命附于蝶儿之上。想来,只有餐花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栖崖眠丛不受世俗规矩,才能永离悲戚、长守爱情。对的,蝴蝶就是爱情、自由自在的爱情。念及它们饱受摧折和磨难的前身,还会有谁忍得下心,去追扑它们、伤害它们、轻慢它们?
若是梁祝的解人,必是蝴蝶的解人、爱情的解人。纳兰性德以《蝶恋花》记取新婚燕尔“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的往事,虽只无意惊起,却仍让他歉疚不已。他以《蝶恋花》流露祭奠爱妻时的心情:“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秋坟前低吟浅唱,忧愁却不减反增,只得等待来年春花烂漫,好去与她作一双蝴蝶。纳兰的心思,是生与悲苦同在,死与欢欣共存,所以他居然能在一片昏暗的愁雾中,生出一缕明亮的喜色。
而在梁祝悲剧之前,同样生出一缕明亮的喜色。那是十八里路的相随和相谈,犹是蝴蝶双飞的预言与预演——英台将游目所见的各类景物试探山伯,先是喜鹊、鸳鸯、荷花、牡丹,再是白鹅、黄犬、石井、木桥,直到把观音也请了来……眼看全然无用,眼看余程无多,英台情急智生,说是家中有个九妹,品貌双全一如自己,愿梁兄你早来求亲迎娶。在忍俊不禁中,我被英台的大胆与矜持、慧心与苦心所打动,并把少女的心意填入一阕《拜星月慢》——
鹊闹梅枝,鸳依荷叶,曲径村烟笼翠。眉下谈间,暗香芬频递。忆初识,倏忽、三年埋首勤读,不辨同窗姝丽。且喜还嗔,甚愚兄贤弟。
恨余程,屈指二三里。正思忖,莫若明心字。毕竟慌怯还羞,欲开言何易。问梁兄、曾摘牡丹未?关情处,此语非相戏。此别后,盼早重逢,莫空耽小妹。
越剧得到了这双蝴蝶,并将它们放飞。其实,蝴蝶未必不爱人,但人总是自私,不愿平等地对待;蝴蝶未必不爱梦,但梦毕竟虚幻,不会长久地存在;蝴蝶也未必不爱诗,但诗毕竟平面,不能立体地舒展。蝴蝶最爱是越剧,因越剧与蝴蝶同样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仙姿,有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有一段饱受磨折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