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平
抗战前后,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在南洋进步青年中非常流行,鲁迅先生为该书写的序言中,引用苏联作家爱伦堡(Ilia Ehrenburg)的一句话:“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是资本主义也包括南洋在内的社会的深刻的概括。在那里繁华街道上遍布金馆银楼,百货公司金碧辉煌琳琅满目,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舞厅和妓院……我们这批青年,过其门也是目不斜视,心不邪思,非但我们这些家境贫困者如此,即使腰缠万贯的豪绅富贾的子弟,也自尊自爱不涉足那灵魂堕落的世界里,而投身于“庄严的工作”的抗日救亡运动里。我的朋友李伦武,又名李承,便是如此可贵的青年。
他是当地一所规模非常庞大的娱乐场的少爷。那娱乐场叫“大世界”,在当地赫赫有名,方圆几英里,内有赌场、舞厅、电影院、各种餐馆、各类戏曲剧场、各类百货公司……他家是漂亮别墅,男仆女佣,名牌汽车,私人司机……应有尽有。他这个少爷,本该是花花公子,可却爱穿布西装短裤、布衬衣,参加我们抗日救亡剧团,作街头演讲,演街头戏,出门踏自行车,不爱坐汽车。有一次,我们在他老子开办的那娱乐场地上演《放下你的鞭子》,他扮演那个敲锣的小伙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谁能知道这个要饭小伙子竟是这娱乐场的小老板呢。当时著名音乐家任光正在新加坡,他在百代唱片公司担任要职,他可以和我们这些小伙子进行救亡歌咏运动,嘻嘻哈哈,逛马路,也够身份和上层人士平起平坐。那天他在娱乐场遇见老板,便恶作剧地拉他来看那广场戏,戏完时便向大家介绍:“你们看这个大老板,这个小老板!”众人看得惊讶,大老板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神态轩昂,小老板则像个要饭的。不过,惊讶之余,却向小老板瞟过来钦佩和赞扬的眼光。大老板起初虽有点尴尬,过后也得意地笑起来,儿子参加救亡运动,他脸上也有光嘛!
李承不仅在《放下你的鞭子》里扮演卖艺要饭的小伙,而且在我们演出的《日出》里扮演茶房福升。有一次,我们剧团要开大会,想走这小老板的“后门”在娱乐场的舞厅做会场,他领我们到舞厅找该厅负责人,那守门人竟“有眼不识泰山”,一手把他推开:“滚!”后来有人认识他,毕恭毕敬叫:“少爷。”把那守门人吓得半死。因这少爷从不涉足这个场所。后来他老爷子知道这件事,很感慨地说:我宁愿让我儿子去当茶房,也不让他进舞厅。在那个“荒淫无耻”的旧世界,金迷纸醉、醉生梦死的舞厅里,种种堕落、恶行,腐蚀了多少意志薄弱的青年人,这位老板是深知其中黑幕的。
日本人占领新加坡时,我这位朋友因在当地抗日救亡运动中是很露脸知名的,便流亡到印度尼西亚。新中国建立时,他抛弃在新加坡的富裕之家,回到广州从事革命教育工作, 当中学教员,年老退休后,因儿女都在新西兰立业,他也移居那里,还常常给我写信,关心国内社会主义建设情况。他的心终身和祖国命运联系在一起。
小 跋
王安忆
这几篇文章是父亲最后的文字。一九九八年母亲去世以后,虽有我们姐弟三人呵前呼后,但父亲的心情依然是沉郁的。节庆日的餐聚,亲友客访,一番热闹过去,余下加倍的冷清。平淡的日常生活对于痛失的遭际,明显补偿不足,无能为力。尤其人当垂暮,无论事实上还是心理,都缺乏修复的余裕了。这种匆促的情势具体到细节,就是老朋友相继离世,能与之说话了解的人日益少去。本来上岁数的人出行约见就受拘束,其时,连通电话都不复可能。如此心态处境中,写作无疑带有自赎的意味,可试尝从低沉里走出来。回忆和书写本身就有愉悦,当然,伤感是难免的,但伤感不是积极的吗?它表示生命还在活跃激动,同时,工作着会产生一定的价值感。果然,父亲有所振作,甚至酝酿起长篇小说,关于数对男女的恋爱。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要写爱情,而且是烽火中的爱情,听起来挺有趣,然而,单从这一组小文也可看出我父亲到老都是一名“文青”。他始终保有浪漫的热情,是“五四”新青年的精神遗存,也是海外归侨通常见得的赤子之心。准备写作长篇的大笔记本买来了,墨水瓶注满了,蓄势待发之际,溘然离世。生命的长度确实不够重新开始了,无论你有一颗多么诚挚的心。
这年春节,我们合家赴南京度假。自母亲去世那一年,携父亲北上疗伤,继而又南下杭州过新年,之后的四年里,父亲就不愿出门,仿佛应急过后,肾上腺素退回水平之下,难以再度激发。姑妈八十大寿,邀全家人去新加坡庆生带过新历年——姑妈的生日正是元旦,如何上下动员说服都是不成。但南京这地方,却不由他不动心,那里保存着他人生最高峰值,随即又坠落低谷的记忆,无论高还是低,都是人在壮年,最为丰满的经验。就这样,抱了寻找旧迹的心愿去到南京,其实时过境迁,城市的改变莫须说了,一九五八年戴上“右派”帽子,逐出军队,降职降薪居住的杂院早已拆除,向路人打听都没人知道这地名。而我倒依稀记得那地方。大约刚入小学,保姆到课上向老师告假,将我领出来,赶晚上的火车。后来知道,是父亲“摘帽”,调至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母亲携我和姐姐去南京接父亲回家。曾经在那杂院里的小屋住过几日,印象中是一个天井,环一周木廊,从木楼梯上去,就在其中一间。我和姐姐睡床,爸爸妈妈则打地铺,可想像多么简陋。但是外出和团聚总是令人兴奋的,在地铺上打扑克更是不同寻常。最后一夜,大约因为房子退租,我们借宿在父母战友家,黄国林和陶玉玲——就是饰演《柳堡的故事》中的二妹子和后来《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春妮,我们自小到大都称“小陶阿姨”。他们刚生下一个女儿,新婚的气象还盎盎然,我们一家四口挤一张大床,早晨起来,人家的新绸被子都滑落下来,亮闪闪地一地红绿,十分喜庆。此时,他们早已迁到北京总政,那地方想也不存在了。老战友们或往北京,或往上海,或随儿女移居国外,余下的集中住进干休所。我们找到干休所,见到几位,一起吃了餐午饭。这一回寻访故旧,并没有出现热闹的场面,反是略有寂寥,映照出一些世事的凋敝。就像是命运有心在落幕安排一次返场,旅行南京之后四周,二○○三年三月五日,父亲终年,寿八十四。
翻阅整理这一束小稿,因文末均没有标注时间,我只是按文中所述内容排出顺序,那一篇没有标题亦没有结尾——大约有三四行字,笔触掠过,在稿纸的格子里点下模糊的痕迹,辨不出字形,那一定是到了最后,思绪遁入渺茫,回归混沌,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光。我将此作为“小引”,是珍惜父亲留下的每一点滴文字,也是一个标识,标识这一组文章是父亲生平中未可尽然却不得不尽然的写作。
2013年7月21日 香港
摘自《世纪》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