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三个男人竟哭成了一团
三岛雄夫知道这是袁朴生随身带着喝茶的爱物,以前连碰都不让他碰的。急忙双手推辞:师傅的心爱之物,岂可让给愚徒?使不得!使不得!袁朴生将壶收了回来,拖长了话音说,你可不要后悔啊!三岛雄夫迅疾地将壶又接了过去,双手攥得紧紧,反复抚摸。说,这是件孤品啊,这样的青铜泥,何处再觅?我是怕师傅日后心疼!那壶,细细巧巧、玲珑剔透,在三岛雄夫的手心里,正发出一种沉雄的幽光。
袁朴生呵呵一笑,说,你何曾见过袁某有过反悔之事!拿着,做个纪念吧!三岛雄夫一个深深的鞠躬,头顶几乎碰到地上。热热络络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是,美智子和惠子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临近回国的隔夜,袁朴生心里空落落的,整夜不能入睡。三岛雄夫也偏偏不提她们。次日一早,胡乱吃过早点,三岛雄夫就来敦促,离上船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早点出发吧。袁朴生再次去向老三岛夫妇道别,彼此说了些珍重之类的祝福。三岛雄夫和鲤江高寿帮他提着行李,在灰蒙蒙的细雨中走过常滑泥泞的旧街,淅沥的雨声里,夹杂着路人的议论,随风飘入耳际。啊,这不是那个清国大师傅吗?哦,是的是的,清国战败了,他大概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清国人,滚蛋!
袁朴生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脚下的泥浆不断被溅起水花。鲤江高寿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傅,别理他们!三岛雄夫则脸无表情。这一路上彼此无话,一直到了海边码头,袁朴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汽笛长长地鸣叫了一声。袁朴生细细一看,还是来的时候那条“长崎丸号”海船。仿佛老友重逢,他的眼睛竟是一阵湿润。滚滚白烟,正从粗大的烟囱里喷薄而出。已经上船的船客们正站在甲板上,与送行的朋友挥手告别。几只白色的海鸥从他们的头顶掠过,扑扑地飞向海面。就要转身跨上甲板了。袁朴生慢慢从腰间解下那枚鸡血石印章,看了一眼,递给鲤江高寿,说,鲤江君,做个纪念吧!记住,急须不是用手做出来的,是用心做出来的!往后,要是做了特别满意的急须,你可以用它盖章。鲤江高寿对着袁朴生扑通地跪下了。袁朴生慌忙扶起他,但鲤江高寿不肯站起来,昂着头说:师傅,请再受鲤江一拜!又磕了一个头。三岛雄夫犹豫了一下,也跪下了。说,师傅,请再叫我一声子樱吧!袁朴生双手搀起他们,心头已经滚烫成一片。今生今世,师傅啊,我们还能见面吗?鲤江高寿托着鸡血石印章,双眼已经噙满泪水。师傅,请再叫我一声子樱吧!三岛雄夫哽咽着请求道。袁朴生也忍不住落泪了。说,子樱,鲤江君,你们好生保重!再见了!仿佛永诀。袁朴生的眼泪哗哗地流着。三个男人竟哭成了一团。
船,慢慢离岸了。甲板上。袁朴生向着岸上的三岛雄夫和鲤江高寿挥手。突然,他挥手的动作停在了空中,仿佛凝固了似的,再也挥舞不动了。
美智子!还有惠子!是她们!仿佛从天而降啊她们!袁朴生突然大喊:美智子!惠子——
美智子和惠子沿着码头在一路奔跑,那种颠颠的小碎步。她们长长的裙裾被海风吹拂得飘起来。是的,她们在拼命喊着袁桑。但是,巨大轮船的轰鸣迅即将她们的喊叫湮没了。显然这是三岛雄夫的安排。他终于让她们和他见最后的一面。当轮船开动的时候,安排一场生离死别般的见面,渐行渐远的见面。
袁朴生喃喃地说,美智子,惠子,今生今世,我会记住你们!终于,美智子和惠子不再奔跑了。她们双手掩面,弯腰而泣。隔得那么远,袁朴生能感觉她们的心在哭泣。三岛雄夫抱住了她们的肩膀,风吹起他长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火焰在燃烧。他好像在对她们大声说着什么,然后,他们一齐举起手来,朝袁朴生远去的方向,挥着,挥着。厉害啊,三岛雄夫。他是怎么让美智子和惠子一起来送他,又怎么掐得那么准,让她们出现在轮船开动的时候呢?袁朴生的眼前模糊起来,又一声长长的汽笛,仿佛割断了他的心肠,遍彻周身的钝痛。一个巨浪打来,轮船颠簸了一下,袁朴生差点摔倒。他站稳了,双手抓住扶栏,再次朝码头方向望去,眼帘里的码头,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剪影了。
明起连载《鄞变1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