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沈原一 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美术系,后进修于上海中国画院创作高研班。曾就职于上海市三女中、上海书画出版社、上海工程技术大学。现为职业画家,兼书画教师、自由撰稿人。著有《沈原一国画作品选》。
先祖父沈逸千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既是一位有故事的历史人物,又是一位迄今仍可圈可点的杰出画家。历任上海美专国难宣传团团长、上海国难宣传团团长、《大公报》写生记者、《良友》画报战地记者、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理事、中国抗战美术出国展览筹备会总干事、战地写生队队长。
由于我祖父在重庆蒙难时,他年刚36岁;我父亲那时才9岁;而我则是在祖父离世20年之后呱呱坠地的。因此,祖父同龄人的回忆,为我打开了解祖父往事的大门。
我对于祖父其人其画进行研究,一晃已达30余年之久。这几十年间,我不仅从故纸堆里了解到他老人家的辉煌历史,而且通过其亲朋好友的回忆,使得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更加立体、丰满起来。
童年显露绘画天才
祖父的大姐沈承瑾对我讲:“你爷爷是1908年出生在嘉定镇,那一年,国内出了大事体,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驾崩,大清王朝摇摇欲坠。他在家里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原名承谔。他小时候抓周,手里抓了一支笔,后来成为画家,在家人看来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我曾专程赴祖父小学同窗、作家秦瘦鸥位于上海市淮海西路的寓所,聆听老先生回忆童年。现在此,则不妨引用被收入秦老著作《晚霞集》一书的《忆沈逸千》一文中有关文字:“逸千从小爱好美术,几乎无师自通,十岁以后就能脱手画出各种人物、鸟兽等。嘉定县第一高小的墙壁上,经常有他的习作出现,同学们往往围观不散。”
青年投身艺术救国
因为热爱绘画艺术,所以,祖父便于1931年报考入上海美专。当时,其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且水平在当时考生中可谓鹤立鸡群。于是,被校方破格录取为西画系三年级插班生。他于1931年2月入学,1932年7月毕业。
我祖母也是上海美专毕业生,比我祖父晚一届。她告诉我:爷爷在校期间很活跃,不仅在西画系上课,还经常到她所在的国画系听课,并尝试中西绘画技法相结合的新画法。他还与同学陶谋基、刘元组成“黑猫社”,经常创作漫画,针砭时弊。他是那时候中国第一个漫画家团体——“漫画会”的成员,与张光宇、叶浅予很熟。后来,“九一八”事变爆发,他马上组织身边一批热血沸腾的美专同学绘制抗日宣传画,迅速布置到南京路、四川路等闹市街头,以及北站乃至京沪(即南京—上海)铁路沿线;并加入赴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的学生队伍,强烈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他则置生死于度外,赴战地工作。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趁赴浙江写生之机,特意到坐落于杭州西湖畔的浙江美术学院,拜见我祖父的老战友莫朴院长。莫老找出一本相册,对我讲述了自己参加国难宣传团由沪北上并出塞的经历,对我祖父赞赏有加、敬佩不已。他还告诉我:其在主持美院工作期间,继承我祖父的遗志,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由此形成了该美术学院的教学特色,培养了周昌谷、李震坚、方增先等新中国第一代彩墨人物画创作人才。
我还记得1986年,当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在上海美术展览馆举办“沈逸千画展”时,莫老即以中国美术家协会浙江分会主席之身份发来了热情洋溢的贺信,现谨选录如下:
“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暨沈逸千同志家属:
‘逸千画展’来柬收到,谢谢。因近年身体欠佳,不能亲去祝贺、参观,非常遗憾,并祈原谅。
逸千同志是位极为忠诚于祖国的爱国主义画家,从30年代初,迄为歹人暗害失踪,一生以绘画为武器,为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呼吁全国团结,枪口对外,勤奋作画,始终不渝。并协同其他同志,或深入边疆荒漠各兄弟民族之间,或奔走前方战地炮火之中,英勇艰苦,奋斗一生。后期并吸收我国传统人物画技法,在艺术上作了重要的开拓和贡献。值此大力提倡精神文明建设、艺术应贯彻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号召下,你们展出逸千同志的遗作,确实极有意义……”
今随此文,附莫朴先生1934年与我祖父在塞上行时的合影。
其实,早在1933年,我祖父率领“上海美专国难宣传团”北上声援“长城抗战”之役。获悉国民党当局竟然与日本侵略者签定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他痛感国难日益深重,便只身单骑出塞,团结蒙族同胞。他在察哈尔、包头一带考察、写生,以敏锐的眼光发现这个属于艺术家的伊甸园,并为包头毛毯厂设计了图样。回沪后,他将此行的成果,交给上海《时代画报》发表,复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了单行本《蒙边西北画刊》,受到读者青睐。
率国难宣传团出塞
1934年初春,时任“上海国难宣传团”团长的祖父,为了粉碎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怂恿蒙古王公脱离祖国怀抱的阴谋,立刻率团携带着一批抗日宣传画出发,日夜兼程赶赴百灵庙举办国难画展,借“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成立大会在该庙召开之际,去争取蒙古王公。这一年,他率“上海国难宣传团”出塞,浩浩荡荡地行经内蒙30多个旗。该团的团员皆由上海美专校友组成,其中除了莫朴先生,还有黄肇昌(后任职于《湖南日报》社)、顾廷鹏(抗战时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摄影记者)、俞创硕(后任职于上海《解放日报》社)和王彬(上海美专国画系毕业生,后供职何处不详)诸先生,以及我奶奶张仪(后任职于清华大学),这批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其六男一女的组合,恰巧形成了当时画坛的“七君子”。今有美术史书评述道:“最早走出‘象牙之塔’的莫过于1933年沈逸千率领的‘国难宣传团’。”
祖父遗作背后故事
作为一个有故事的画家,祖父的遗作背后则隐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在嘉定博物馆藏画中,有一幅我祖父画于1932年的《胡厥文考察陕西图》。现在该馆所常设的“胡厥文生平事迹展”中,尚有这幅画的复制品展出。
想当年,我祖父刚与上海美专师生辞别后不久,便以画家的身份跻身于“陕西实业考察团”,由此,一举拉开了20世纪中国美术界“西行写生”运动的序幕。
这个当时由陇海铁路管理局组织的考察团于1932年8月成行,考察团分南、北两组,行程各达两千余里,其中仅几百里路可搭乘汽车,其余路程则只能靠骑马、骡、驴代步。适逢当地虎疫流行,全团人员冒着酷暑和生命危险西行一月有余,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虽有惊,但无险。老天有眼,其成员幸免于难,终无人殉命,圆满完成了考察任务,不辱此行的历史使命。
由于此次考察是民国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西部考察,也属于20世纪中国西部题材绘画的破冰之旅,我祖父作为该团中唯一的一位画家,因此,其使命之重大,不言而喻。在考察途中,当其同乡、实业家胡厥文先生兴叹“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潼关无故人”之后,他则在洛川北郊挥笔为这位美髯公画像,立存此画作为纪念。胡老在晚年,慷慨地将此画捐赠给故乡嘉定博物馆收藏,从而让这段历史的可靠见证物成为后人研究的对象……
往事如烟岁月如诗。颇有意思的是,印在祖父上海美专毕业纪念册之个人专页上的一首佚名诗,居然好似其人生的注脚。且看:
众人皆醉君独醒,
先觉者自是劳碌命。
“九一八”山河颜色变,
奔走呼号喘不息……
别消极,不灰心,劝人家甜自己的心!
血泪染丹青,惊心动魄警国人!
至诚哀精卫,任劳任怨,一心抗夺中华魂!
革命种子仅尔硕果存!
民族灵魂只有你寄身!
东北羊亡你要去补西北牢,
海角天涯,荒郊绝塞,
茫茫前程何处是你的归宿?
笔者则透过这首诗,号到了时代的脉搏和祖父驿动的心潮,亦可从中窥见他在校期间蓄志西征之心暨忧国忧民之情。
这正是:往事如烟,岁月如诗。在祖父沈逸千106冥诞之年,忆故人,慰忠魂,其意义非同一般。就让他老人家活在故事里,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得以永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