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潘华信 1938年生,中医、学者。曾任教于上海中医药大学。现专家门诊于上海岳阳医院名医特诊部。曾先后师从沪上名医朱小南、严苍山、陈苏生、裘沛然诸公。主编、副主编《叶天士医案大全》《中国医籍通考》和《中国医籍大辞典》,撰有《未刻本叶案发微》《评校柳选四家医案》等。
篇一
我虽做医生,却嗜好于艺,平生心得是医宜深思、艺贵痴迷。少时学画,1954年曾被浙江某美院附中录取过,入院复查眼睛发现红绿色弱,命运遂与学画擦肩而过。然当年从师学画经历,退休后时时在怀,不忍湮没。兹略记梗概,以志鸿爪。
1953年我初中毕业后,专心从师学画。一次走过淮海中路近思南路口的一排老式西洋里弄时,见弄口竖着一块“新华画室”招生的牌子,我未加思索就上石阶,走上黑黝黝的木梯到三楼去报名。一间简易的前楼加上扶梯间就算画室了,墙上钉着不少素描习作,室内零散地摆放着石膏教具和画架。任教的老师有钱鼎、冉熙、朱屺瞻等。教师学生不多,却已结帮分派,大致与屺老形成了对立,屺老的成份与法国印象派的风格,成了他人讥讽和攻击的靶的。我新生初到,慈祥的屺老就牵着我手,安排座位,并说:“潘家弟弟,你跟我学吧。”屺老的专长在印象派的光色、线条、气韵上,而当时强调现实主义的素描功底,因此在学生中间不大吃香。与我并排而坐随着屺老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衣着、气质颇不同寻常,青灰色对襟中式短袄,白色纺绸内衣翻出袖口数寸,清癯高额,络腮胡须,却刮得精光而面颊发青,画画休息时,我常向他请教和攀谈几句。他虽画西洋素描,却具中国特色,画面光洁整饰,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张画稿完成后,在画面的上端,用挺削劲秀的毛笔字写成一段文字,品论该画的经过得失,字迹酷肖吴湖帆,他常常不厌其烦地一张张翻给屺老和我看,引人入胜,让我心醉。
一次,我们两人正在静心画石膏,他家一个老妈子匆匆赶来说:老先生来家了,快点回去。屺老在旁也敦促着:快去,快去。他急忙收拾画稿,匆匆下楼。屺老看他离去,悄悄对我说:“潘家弟弟,下次有机会你可请他算算命看,他专长铁算盘相卜,很准,名字叫董慕节,与吴湖帆亦师亦友,情谊深长。”这让我在脑海里突然掠过“董慕节寓所”几个大字,是王福庵先生用隶书写的,凝厚古醇,悬在南京西路大光明影院隔壁一条弄堂上,是我心仪久切的,于是招牌的光辉就落实在我旁座的同学身上了。不久画室内讧停办,我就离开了屺老和董先生。
1959年暑天,我经过常熟路某弄口,见到屺老在纳凉,我上前问候,他依然亲切地问我:“侬现在学点啥?”我说:“祖父要我学医,我在学中医了。”“跟谁?”我答:“严苍山。”“喔!好医生!好医生!阿寿(潘天寿)的结拜兄弟。你要好好跟他学!”此后一别二十余年,屺瞻先生名扬于天下,作画署名常谐音“起哉”,我想这与他的前尘委屈不无相关的。虽然后又曾经多次相遇,盛名之下,我也不便趋叨打扰了。八十年代以后,与港、台故友叙,知我当年旁座的董先生,早已去了香港,红遍港九,执冠命相,恨当年没有听屺老的话,未请他卜算将来。
最近参观上海博物馆,见大堂铜壁捐赠栏上,赫然也镌刻有董慕节的名字,让我怀想起六十年前的往事,人事代谢,不禁唏嘘,往者已矣,不知寓居海外的董先生能否见到此文?
篇二
我恋恋怅怅地告别了新华画室,仍矢志于画。后来进入了上海画室,它位于瑞金路、皋兰路相近,是一幢旧式花园洋房的底层,朝南一排两间,由陆敏荪、王碧梧执教,两人是苏州美专的高材生,素描功底扎实,色彩出众,而且还聘请颜文樑、李咏森两位前辈任课,师资力量雄厚,学生众多,日夜分班学习。
当时素描教学已开始风靡苏派块面画风,而陆、王二位仍侧重在柔美、华丽的线条表现为主的法式教育。在陆先生的指导下,我心领神会,进步甚速。陆、王伉俪十分尊重师辈,记得凡是晚上颜、李有课时,王老师必亲自下厨,精心烹调菜肴,款待前辈。常在画室一角,竖起小屏风,缝隙可见,一只小圆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象牙筷和红酒瓶,一会儿虾仁炒蛋、红烧鲫鱼等陆续上桌,整个画室喷香扑鼻,我是边画边咽口水。颜先生上透视课,旁边挂靠着他在法国所画的巨幅人体习作,墙上点缀着先生擅长的精美小品油画,包括曾经获奖的“厨房”。他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至今未忘:“大自然是这么的美,山山水水,蓝天白云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我真不忍心因为自己画面的需要,把它们任意舍弃。即使我面前一排逐渐远去的路灯,也是一种美,十只就是十只,只作远近处理,一只也舍不得抹去。”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其实这正是先生崇尚自然的艺术认识观,与后来东渐而一统天下的苏派艺术颇相径庭。
李先生的水彩画明快洁净,一笔成形,尤工玻璃器皿,驰誉全国,至八十年代仍执上海水彩画之牛耳。当时我回家后与母亲聊起画室情况,说到李的名字,她顿时一怔:“哪个李咏森?”我答是我们的水彩老师,“是不是常熟人?”“是的。”原来我母亲与李先生有葭莩之谊,自幼青梅竹马,二十年代末我母亲来归上海,音讯中断,睽隔二十余年后,知李亦来上海,并卓然成家,母亲十分兴奋,嘱我有机会互通信息。一个风雪之夜,李先生在画室上课结束后离去,他打起阳伞,踏着积雪,从瑞金路向淮海路独自走去,我赶紧跟上,自报家门,并转致母亲问候,话音一落,在雪地中的他突然停步,盯着我的脸急切地问:“菊弟(母亲小名)好?”语气哽噎,我如实告诉了他我家中的情况,以及母亲对他的挂念,雨雪之中,我俩也不乘电车,沿着淮海路,从瑞金路说到常熟路,我要送他到永福路的家,他坚持不肯,要我早点回家,告诉妈妈,并嘱以后以“咏舅舅”相称。
以后,咏舅舅与我们相叙数十年,母亲在世时,他几乎每月必来我家,带些小礼品或鲜果,言笑殊欢。八十年代以后,我与两弟弟常去永福路探望他,腊冬年夜饭,成了定例,他必来我房间的小圆桌上小酌,微醺中,冒着寒风,我扶着他沿淮海路送他回家。咏舅舅曾送我家一组他的虞山水彩写生,有石栏华表,有箕子墓,有山路仰视中的古庙,虽然技法精湛,淋漓纵横,却隐隐透示着肃穆、寂静和凄惶,仿佛告诉我们,这里凝固了已经消逝了的曾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