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真的和外婆再次“相遇”了
我慢慢地沿着地铁工地走,不觉到了信义路口,因为心里念叨着外婆,路途并不显得漫长。这时候,蓦然望见远天一颗星子特别夺目,它背衬黑蓝的天幕闪烁着钻石般耀眼的光。我一路走着,一路仰天望它,被它引领着,仿佛感觉是外婆在召唤我。心生暖意的同时,又被巨大的绝望包裹——原来,无法抚触的想念才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无可挽回的消逝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外婆,我多想再抱抱她、摸摸她!恍然失落地意识到,第一次,出门在外不用给外婆带礼物了。以往只要出差,想得最多的就是外婆。这回来台湾,可以有那么多好吃的带给没牙的外婆——凤梨酥、太阳饼、俄罗斯软糖、黑糖……当爱无处安放,心中的惆怅又深了一层。其实那一刻,我已辨不清旅馆的方位,但还是一门心思地想,就循着那颗星子的方向走吧,天上的外婆一定能领我到达目的地。就这样,一路望着星子,一路默默地在心里和外婆说着话,渐渐,远处果然出现了熟悉的旅馆的霓虹灯……然而,当我走到旅馆门口,再返身回到街上寻找那颗耀眼的星子时,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这是外婆走后,我第一次和她“相遇”。
我没有再找到那颗星子,但我相信它一定依然在那里,哪怕我看不见它。我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和外婆再次“相遇”。
那是三天以后。
那天下午,我们一行前往高雄的佛光山佛陀纪念馆。我本无佛缘,但在这宏伟清净、天地灵气浑然一体的地方,心倏然沉静了下来。悄悄脱离了同伴,一边念想着外婆,一边拿出以外婆照片做桌面的手机,和她说着悄悄话。“我们”一一参拜了玉佛殿、金佛殿,观音殿、佛光楼……在地藏菩萨前,终于,累积起来的感动与哀伤潮水一般地席卷了我。说不清楚那种感动来自哪里,它和悲伤一起化作了眼泪,止也止不住的眼泪。我背过身去,用纸巾擦拭。身后,有一个绵软的声音在招呼我,回头,是一位眉目清秀气质不俗的中年女尼。她走近我,轻声说,她叫觉宣,问我是否愿意说点什么。我便絮絮地说起外婆,说起她的仙逝。觉宣一直温和地注视着我,听我说完,才慢悠悠地解释,地藏菩萨是无尽的孝道的代表,外婆离去不久,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她还在呢。我提出要为外婆请光明灯,将她的名字留在功德簿上,为她超度。觉宣都一一应允,又教我如何为外婆诵读地藏经,护送外婆进入极乐世界。见我与外婆感情深厚,觉宣又问外婆是个怎样的人。我答:平和可爱之人。觉宣说,那外婆一定是进入极乐世界了。
后来,我曾反复回想自己在佛光山奇异的心理感受。过去,也曾无数次出入庙堂,却从未在心底里认同任何一派宗教。但那天在地藏菩萨前,内心所有的顾忌和屏障倏然崩塌,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怂恿我、浸润我、柔软我、抚慰我。那便是一个人在巨大丧失后的心理补偿吗?是因为我太虚弱无助了吗?不管它是否真实存在,我相信,在那一刻,我的心撇清了一切杂念,我真的和外婆再次“相遇”了。
外婆走后,她的房间保留了原先的样子,甚至比她活着时更加雅致。墙上除了她微笑的彩照,还多了两张我们与她的合影:一张是2010年5月去崇明岛郊游时父母与外婆的合影,另一张是2011年1月,外婆过97岁生日时我和她两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外婆喜气洋洋、精神奕奕,那是她在我们记忆中永远的模样。她的红木床上铺着绣花床罩,五斗柜上的饼干桶整齐地摆放,窗台上搁着几盆色彩鲜艳的丝网花和小型盆景,妈妈每天都要去浇水侍弄。我曾经对着外婆的骨灰盒说:“外婆,您的房间打扮得很漂亮,欢迎晚上回来睡觉呀。”妈妈的朋友听说我这么说,就对妈妈说:哎呀,听起来有些吓人呢。妈妈说:“怎么会害怕呢,是自己最亲的人呀。”
不久之后,我读到吉本·芭娜娜的小说集《尽头的回忆》,其中有一篇写到租客时常能看到死去的房东老夫妇在房间里活动,仿佛回到了他们活着时的温馨场景,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而感到安心和踏实。对这样的心情,我自然是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