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走进一条里弄,远远地闻到一股煤烟味,好熟悉好亲切的气味,这些年在上海已久未闻到了。抬眼望去,只见一个50岁上下的妇人正弯着腰在生炉子。那压着的煤饼下,燃烧的木柴时而蹿出火苗,时而升起浓烟,看着这场景,我一时竟有些忘神,在袅袅烟雾中,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童年的日子,常与煤球炉相伴。那年月,家乡居民家里几乎都有一个煤球炉,做饭烧菜全靠它。那个时候还没有后来时兴的蜂窝煤饼,用的是椭圆形煤球。煤球燃得慢,没有半个时辰,火旺不起来,而且易碎,时间一长炉火容易堵塞。有时遇到下雨天,煤球受潮,往往燃了一半炉子就灭了。我上小学四年级那会儿,每天中午放学回家,第一桩事就是拎炉子到院中,搬出柴爿、煤球,点火生炉子。缕缕青烟升起,在院中渐渐弥漫开来。我把炉门对向风口,火苗顿时迎着风向呼啦呼啦地往上窜;如果无风,我就拿把扇子,在炉子口不停地扇,等木片燃起后,再添上煤球。一旦烟散尽,煤球转红,炉子也就生好了。这时,我就开始淘米煮饭,等着父亲回来炒菜。那时,母亲在外做工,午饭要自带。因为路近,我先匆匆吃好饭,再把父亲装好的饭菜给母亲送去。整个中午跟打仗一般,忙得团团转,等做好这一切,也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临走,还得在炉膛上压上铁板,放上一壶水,关上炉口,留条缝隙,等晚上回来再启开做饭。有时炉火没压好,回到家炉子已灭了,又得重生。
到了冬天,大雪纷扬,屋子里冷冰冰的,煤球炉便成了取暖的地方,红红的光焰映照在墙上,也映照在人身上。父母不在家,我就自个儿弄点猪油,找出点糯米粉,带着兄妹围坐在炉前炸饼吃,或在炉旁看书,或呆呆地看屋外的雪景,突然感觉天地如此的静谧和充满诗意。那时,母亲给我买过一双军绿色的胶鞋,我十分喜爱,整天穿着上学。有时下雨天,鞋弄湿或沾上了泥土,我马上用刷子擦干净,拿到炉上烘干接着穿。
一段时间下来,煤球用光了就要去煤球厂买。煤球厂在城外的山脚下,要沿着公路,翻过一个坡道才能到达。那坡道很陡,从劈开的半山腰中穿过,两边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每次去买煤球,都是邻居几家拼一辆手拉车,由一个大人拉着,几个小孩后面推,家里往往派我去,我排行老大,无疑这个任务非我莫属。偌大的厂房里,煤球堆积如山,机器隆隆地响着,一条宽阔的黑色皮带不停地转动,输送着一颗颗煤球。每家按各自煤球卡上计划供应的限额买好煤球搬上车,再往回走。上坡道时,我们小孩在车两边憋着气使劲推,到坡顶时已满头大汗。下坡时,就轻松了,主要吃劲在大人身上,我们跟着车跑,风在耳边响着,感到一阵爽快。
煤球快用尽时,会剩下许多粉末,人们往往会积攒起来再利用。母亲找一个晴朗天,让我帮她一起把碎掉的煤球粉集中起来,放在一个大盆里,拿水搅拌,用手搓成一个个圆球,或用一只调羹在盆里挖一勺,放在露天的水泥地上。不一会就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排列有序的兵马俑。经太阳晒后,很快就干了,又可当煤球用。
我参军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跟煤球炉打交道。可母亲还一直习惯用着炉子,尽管家里已有了燃气灶。逢年过节,炉子里的火更歇不下来,炖这煮那的,一天烧到晚,在那热腾腾的火光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童年。每次回家探亲,我看着母亲辛劳的样子,就把生炉子的事揽了。重拾旧活,仍驾轻就熟。一大早,母亲买菜回来,我也把炉子生好了。离家前,我又会劈一大堆小木柴堆放好,让母亲可以用上一阵子。
自从4年前母亲走了,我再也没生过炉子,可家中母亲用过的那只炉子还在,煤饼和柴木依然整齐地排列着。每当回家,看着已有斑斑锈迹的炉子,心里不禁涌上一种物是人非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