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盛世六百年,文治武功,光天耀地、甲冠天下。唯独医学却是例外,常被后人诟病。罪状之一,是用药“香燥”,指的是宋代官方药局所常备的丸散中多用香料药,容易产生耗津助火的副作用。其实未必,七百余年后的今日云、贵、川、湘人氏,嗜辣成癖,普遍“香燥”,也不见得焦头烂额到哪种程度。因为批评宋方的人是元代名医朱丹溪,习惯于因循墨守的中医界内部,就此全部跟进,唐宋医方数百年来就此被淡漠了。世上最严谨的学问,往往外周特色不显,唐宋医学就是这样,与后世的“温补派”、“寒凉派”、直到今天还热火朝天着的什么派、什么派不同,医学是救命的,非同儿戏,哪里可以从派系立场来统治千变万化的疾病呢?因为宋前医学是一个完备的整体,“派性”不显,学习它难,批评却易,现今医史权威就下了结论:“就整个基本理论来说,这一时期没有什么显著的发展。”从此,理论一律,去古逐远,唐宋医学顿成了迷梦一场。
我笃信唐宋医学是有缘由的。其先,我师从沪上宿耆严苍山先生,先生一生,勤求古训,博览群书,赤诚之心始终贴在病家身上,治病以临床实效为检验标准,所以师古不泥,闪耀着革故鼎新的特色。一次,让我印象深刻:清晨,我到太仓路先生寓所,接先生上班。年轻而不礼貌的我们弟子,不肯在底层客厅静候,直接上楼到先生卧室,记得那天有点异常,虽然近上班时间了,窗帘仍拉着,室内黝黯,只有卧室外窄窄的小阳台上书桌的一盏台灯亮着,上前一看,书山枕籍,几张稿纸上密密麻麻都是苍师隽秀的草体字迹,一本卷起的线装书,我翻过看书名:《千金方衍义》(《千金方》唐·孙思邈撰,清·张璐《衍义》),我带着疑问:“为什么要读《千金》?”苍师答:“因为看不好病,所以要到《千金》中去觅宝。”《千金方》是宝,从此烙印在脑了。其后,1979年前后,我常随世芸兄等骑车去永年路拜谒裘老,当年裘老的吸烟方式与后来截然不同,后来是吸进就吐出,最后索性不点火了,只拿烟支在鼻侧吮吮,算是过瘾。卅多年前吸烟是郑重其事的,火柴划火,屏息凝神,深深吸一口,半晌不语言,徐徐从鼻中透出袅袅几缕轻烟,逐渐缓过神来,重开话局,话锋更狠更隽利,我一直纳闷:使劲吸入的烟到哪里去了?“华信,要记住,金、元几个名家的学术是很‘蹩脚’的。孙思邈才是高峰,唐代医学是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近代医界不识货。”这是他深吸一口烟后,神情闲定后对我说的,语调铿锵,言词凿凿,迄今让我难忘。
1979年后我到学院执教,在裘老、世芸兄主持下,着手编修中国医籍簿录。蒙羞的是,这一领域的研究,历来靠日人丹波元胤、冈西为人的著作过日子,裘老高远、世芸坚毅,决心改变这个局面。聚集伟常、我、崇仁、尔科等撰写我国自己的医籍考校。日人的《医籍考》止二千六百种,遗阙甚多,而上海中医学院历来藏书为全国之首,大家焚膏继晷,爬罗剔抉其间,当时心平似镜做学问,有沥血呕心之耗,无名利得失之累。教研室还格外开恩,为我与伟常兄各置黑色帆布大包一只,塞满古籍,允许我俩带回家校勘,每周五下午换书一次,我俩常相对感叹:不是读书,是啃书了。筚路蓝缕,历经数年,书蒇,收书九千余种,凡五百万言,裘老高兴地说:我们为中医簿录学开创了新的历史。记得书成在裘老家斟酌书名时,众说纷纭,有提议称《续考》的,有称《再考》的,不免落人窠臼,裘老沉思良久,突然大腿一拍:“叫《中国医籍通考》好!”姜是老的辣,不卑不亢,从此冠名了。
我与世芸兄讲授《各家学说》研究生班课程,十余年的教学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学术观,九十年代初,提出学术史六期论(奠基【秦、汉】、繁衍【魏、晋、南北朝】、鼎盛【唐、宋】、嬗变【金、元】、门户【明】、折衷【清】)。其后,裘老主治仁学,世芸、伟常、崇仁兄等有煌煌巨著《三国、两晋、南北朝医学总集》问世,我与王莉博士沉潜唐宋医学,遂有今日《唐宋医方钩沉》的付诸剞劂。
我主张唐宋是中医学术发展史中的鼎盛期,是从医经的成书、医学百科框架的确立以及逾万医方等多方面来论证的,这里无法展开,只举一例来说明:元代朱丹溪批评宋方香燥,流金烁石,直到今天医界都持为定论。
其实,恰恰相反,宋方最普遍、大量应用的是各种药物的新鲜自然汁,像生地黄、生天冬、生麦冬、生葛根、生藕、生姜、生蜜、生百部、生百合、竹沥、荆沥、生蓟根、生蒴蓼根、生芦根等等,它们的作用,大抵是滋水清热、沃焦救焚,重病、久病都离不开它,且强调不计时间、频服,客观地分析,如果跳出中医的圈子,它已经具备有今日临床补液点滴的旨趣了,领先世界医学多少年?我们还在鹦鹉学舌地重复朱丹溪的宋方香燥,与史实背离实在太远,长眠地下千年的宋代学者能同意吗?今书俱在,可以印证。然而,这种治病精华,昙花一现,金、元迄今绝响七百余年了。唐宋医学于今已愈行愈远,医界习惯听凭不读唐宋医书的权威发号施令,随着做广播操,长此以往,我为之神伤与惋惜。
王国维先生词学三境界,现今人尽皆知,而中医近百年的命运,也经历了三个境地。当然,艺术浪漫,由心生发;而中医的步伐,重浊厚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渡河登山,艰辛倍尝。我总结三个境地是:再生、普及、发展三者。“五四”前后,新文化运动思潮荡涤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切污泥浊水,中医不免也被带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部都踏倒他(《华盖集》)”。上世纪二十年代、四十年代,当局已两次举起取缔中医的铡刀,由于前辈们的奋起抗争,刀未落下,幸免于难,然而这种思潮并未罢休,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仍有人在全国政协上提案,消灭中医。“谁知死草生华风”(《高轩过》),在中医命运行将灭顶之际,党的中医政策颁布了,春风浩荡、细雨润物,让死草复苏,中医重生,我称这是百年历史进程中的中医再生期。1956年起成立中医学院,把中医传承正式纳入国家高等教育专业,中医医院的设置更如雨后春笋。在当今地球上,除了西医之外,另有正规的中医,分担着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其观念得以普及,深入民心,这是中医的全民普及期。积淀六十年的普及、发展,中医逐渐走出国门,并获得了国内外知识界的普遍认可与赞赏,这与九十年前、六十年前面临的局面和任务不可同日而语了,中医学如何与时俱进的课题已摆上议事日程,中医发展的提高期来到了。与国维先生词学三境界的次序颠倒,我们的提高是要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上高楼才能看清道路,明白家底,开掘唐宋医学大宝库已时不我待。我们的年轻中医学者,需具备独立人格、自由思想,怀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心胸胆识,树立中医为天下的宏大目标,来法古开今,重铸辉煌。
行文将搁笔时,王莉博士海外来电,嘱补上这两句:
神州大地有了中医,是百姓的福祉;
中医走出了国门,是寰宇苍生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