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月参加好友婚礼,充当伴娘。为配合新娘的曳地洁白婚纱,婚庆公司的姑娘为我准备了香槟色露肩短裙。试衣服时我竟双手抱肩,胆怯问,不会掉下来?姑娘笑,怎么会!又问,会不会太短?姑娘又笑,你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吗?
说来的确可笑,虽然我自认为独立,思想也算开放,但却对一条未能覆至膝盖的露肩短裙畏畏缩缩。婚礼当日,一早换衣服,不断嘱咐帮忙的姑娘“系紧点,再紧点”,恨不得教人在背后踹着穿一件紧身胸衣。束带已收至最低端,仍不放心,最后索性拿针线缝了几道,自己也觉讶怪:何至于此!客人陆续进场,不乏素日相熟师友,招呼时我竟面红耳赤,时时担心裙子太短,简直像旧时穿越来的人。
婚礼顺利完成,我的使命也结束,得到新娘允可,速度换下裙子,穿回自己的衣裳。仿佛身体重新回归,居然大松一口气。自己的衣裳是一件平面裁剪的长旗袍——或许叫长衫更明白些,袖长及肘,裾长及小腿。是前不久刚请一位熟识的师傅做成,用的日本某乡村手织和服布,幅宽仅36厘米,买时缺乏概念,没有买足,不然可以做得更长些。
我从来都喜欢宽长的衣裳,更准确地说,喜欢过去的衣裳。小学时就请祖母缝制与她一样的大襟衫。初中爱慕“民国女生校服”,找了一块月白的窗帘布,做了大襟圆摆衫,下面配黑长裙,在校内颇引人发噱——那时还不像今天的风气,穿成那样,人们只会想到“老太太”。高中时热情依然不减,但也顾虑周遭环境,轻易不作此异样装束,只有放假才小心地穿出来。然而毕竟被目为怪人。大学时,恰好赶上汉服的风潮,自然被吸引。玩闹了一阵,终因无法认同附丽服装之上的种种想法、乃至意识形态而默默远离。但对传统服饰依然兴趣不减,最服膺宋明审美,文人趣味。其实今年夏天,还悄悄买了一套明代女服,玉色上襦、宝蓝织金马面裙。照片很美,但自己穿上总觉略有问题,果然与周围环境不符,这是礼服的感觉,并不是常服,穿着最好不要乱动,只适合端坐室内,还不能让猫挠裙子。而市面其他“常服”类,又难遇到合乎审美者。理想中的传统服饰该是什么样子?款式方面,我又是纯粹的“泥古派”,绝不接受所谓“汉元素”,因为时人审美实在可疑,应当“信古”。但衣服仅适合摆拍还远不够,亦应想出方便款款行走、上电梯、上出租车、落座等种种文雅的姿态。也罢,这些都是奢望。距离我们不足百年的旗袍,今日已极端走样,还谈什么更久远的传统服饰呢?
据我经验,宽松的旗袍,用料再低调些,穿出去是不成问题的,也不会与周遭环境产生冲突,就像one-piece dress罢了。我喜欢这样的衣服,不是为时髦,也不是想要特别,只是心理亲近,“穿着像自己”。身体的反应、举止很接受这种服装的约束与塑造。我喜欢京都,这里的女性,尤其上了年纪的,都很会穿和服,举手投足十分文静,是温润的、行走的艺术,百看不厌。事实上她们穿其他衣服也多得体,大概还是归功于审美意识吧。前一阵在邮局,排在我后面的老太太穿了浅紫麻质描秋花纹的和服,系一条碧色腰带,衬一头白发,非常漂亮,忍不住回身赞美。“想看您的腰带。”我顺势道。老太太含笑转身,展示腰带上描绘的夏季蔬菜,茄子、毛豆、莲藕等,又由衷赞美。她也好开心,眼睛亮闪闪,像小女孩。
我在家常穿旧浴衣,早上起来总想起小津电影里,清晨从被筒里起身、穿着浴衣的女人们。干活时要用一根袖带拢住袖子,倒也方便。有人回忆,盛夏去吉川幸次郎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穿着属于庶民的“甚平”(男性与儿童所穿两截式短袖和服),反复感叹,没想到像吉川这样儒雅博识的先生,居然穿“甚平”!一般印象里,吉川都穿得体的西服,年轻时留学中国,穿的则是长衫,回日本后,依然华语华服,大家以为他是中国留学生。夏天是自由的季节,因为天热,又因为放假,可以随心所欲穿衣服。我也是在夏天爱穿旗袍,冬天虽有一件棉袍,但很臃肿,也不够暖和,出门,还是羽绒服或大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