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自然天籁
长久以来,我们都是通过走入自然,来让自己的身心更平衡健康,甚至像我这样的录音师,过去也是希望能收录美美的自然天籁,让更多的人在聆听中达到疗愈的效果。但是有没有可能我也通过录音,来帮助自然重新修复,甚至让它得以控诉呢?
记得两年多前,有一天我在野地录音时,哥哥打电话问我正在做什么。他当时已经走入肺腺癌的晚期,我跟他说我现在身边有大弯嘴,前一晚则录到台北树蛙的声音,回家放给他听。哥哥跟我说,他感觉到内心的恐惧,我要他不要害怕,我把手机朝向眼前的声景,告诉他:“你听见了吗?有一天,我们都会继续聆听这些声音,它们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们以前就曾经听过,未来也会继续听见。”
后来,每次到森林录音,我都想象着哥哥也坐在其中,聆听这样的天籁。我也期待自己是一个见证者,让自然有发言的权利,同时希望能为保护这样寂静美好的声景而努力,不让这样的声音成为绝响。
这一次,我不仅以热情为起点,更带着一份使命出发,我知道,当我怀着这份信念时,生命会把我带向那些我将遇见的人物与风景。
野地录音师的追寻
如何在野地录好声音,成了我重新学习的课题。台湾地区的野地录音工作者的作品,有时会收录在公园或林务部门的出版品中,这类声音着重辨识的功能,包括鸟、蛙、蝉、虫,大体上你都可以找到一些相关的解说与记录内容。另一些野地录音作品,则是作为音乐的搭衬来呈现。大部分的听众比较少有机会单纯从野地的自然本质来聆听赏析,也不明白录音师怎么收录这样的声音。基本上,录音工作——不论是录交响乐、合唱团,甚至野外的虫鸣鸟叫——都是非常专业的录音工程技术。但是对野地录音师来说,除了要具备很好的器材设备、录音工程专业知识、独特的美学品位,还要有很好的体力与耐力。
我想只要在野外录过音的人都能体会那份艰辛,既贵又重的器材,遥远的山路、无穷无尽的等待……若是有机会看到那些趴在土里、爬到树上、躲在灌丛中一动也不动的录音师,你就明白野地录音需要独特的人格特质。更何况所有野地的歌手,都不会听从你的指挥,任何完美的鸣唱声都必须配合机缘与等待,录音师跋涉千山万水去追寻音律,若没有足够的信仰与对美的痴迷,是不会走上此途的。
台湾地区野地录音应该逐渐朝下一个阶段进行,过去我们总觉得声音是一个被视觉淘汰的过气产业,我们对于声音的想象,除了流行音乐,并没有太多创作的空间。而越来越多的野地录音师,开始用他们新的美学观点,设计出有别于视觉所带来的动人飨宴,在那些声音的展演中,所有的细节与想象需要被重新认识与建构,你会发现那一幕幕大自然的情境,竟然道尽了田野中的优雅、哀伤、欢愉,就像是一首首让人感动伤怀,又意味深远的歌曲。
有歌自山上来
若不是因为要录音,我绝对不会这么早起,当然,也绝对遇不上这样的风景。生命非常奇妙,你不知道你做了一个选择后,将要面对的是一连串的“邀请”。虽然从来没有人要求我做这些事,更没有人拿着钱雇我去行使指令,这是一个没有前例可循的梦想,我得不断地说服别人,想办法拿出证明……但是当我来到山上时,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它们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到来。远山霞云飞瀑,满山野的玉山悬钩子已经成熟,此般景致招待,是如何精心的设计与布局,我亲临其中,深受恩宠。
声音艺术家澎叶生走在前头,他人高腿长,对收录大自然声音有极高的热情,为了不成为他的负担,我总是要他先走,然后慢慢地跟随在后,录音工作适合单打独斗,因此尽管我们结伴上山,还是要尽量各自作业,我知道对艺术家来说,保有自己的空间与独立性,尤为重要。
澎叶生跟其他我所认识的野地录音师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大自然的音律,有着非常独特的美学观点与国际视野。当我们听到的自然野地录音,多数还是非常有功能导向,或是当做情境音乐的陪衬。但是当我想要以推动保护“自然声景”为目标时,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实验的舞台,一项可以落实的行动,一群可以合作的伙伴。澎叶生跟我志同道合,我邀请他一起到太平山上的步道录音,同时加入为推动“寂静山径”而努力的行列。
上山调查录音只是一个起点,事实上,为了这个理想,我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来说服林务部门。
聆听自然的妙处
我坐在第三排,那台竖琴几乎就在我的正前方。当萨米耶·德梅斯特一出场,优雅自信的姿态立刻引爆掌声。但是,当他开始演奏格利埃尔的降E大调竖琴协奏曲时,全场屏息凝神,当一乐章还没有结束,我早已热泪盈眶。拨弄的琴弦,掀起我满心的汹涌情绪,时而如波涛起伏,时而如拂面微风,浪漫古典的旋律,通过竖琴这种充满灵性的乐器展演,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难怪有人说,竖琴非常具有疗愈效果。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疗愈,但是绝对有更多的情感被解放。音乐之所以可视为一种治疗的方式,其实早有各种门派学说,一般都可以理解,许多音乐有助于我们放松、镇定、专注,甚至可以帮助我们走过心绪低潮,引导出内在的力量。
很多年前,我在爸爸生日的时候,曾经送给他一套可以“养生”的音乐。这的确是很具有卖点的营销包装,是否真有功效我不得而知,但是它是以中国的五声音阶,来展现所谓的五行概念,借由声波的震动,调理我们的五脏六腑。这些宣称具有疗效的音乐,不见得是编制伟大的作品,有些仅是简单的哼唱,或是一些单纯的音符,都能触动心弦,或得以抚慰潜藏的伤痛。
声音究竟怎么改变了我们?聆听自然的声景,又能带来什么样的疗效?
我想到最近接触的大卫·邓恩的作品,他是美国非常著名的声音艺术家,深刻关注在自然界中所谓的音乐或是具有音乐性的声响,并提出各种独特的观点与辩证。他懂生物、懂音乐,更是感官的探险家,最让我佩服的,是他对于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声景,提出极为有趣的联想与引导,他所描绘的森林风景,有如我们在子宫中倾听母体的经验,潺潺溪流来自母亲血液与胃液的翻搅,妈妈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昆虫的鸣唱,她的吞咽声,就像是远方传来的鸣雷。同时,我们躲在母亲的羊水中,随着她的呼吸,一如在海洋上感受那潮来潮往的节奏。
这样的描述,仿佛侧耳贴近沙滩上的彩贝,那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记录在这神奇的密室中。原来倾听自然,只是重回我们跟这个世界联结的最初记忆。
从人类的生长步骤来看,十六周大的胎儿在母亲肚子里已经开始发展听力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人会提倡要让胎儿听莫扎特的音乐,因为从内到外,这个世界的声音,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那小小的生灵。然而视力是要等到人类出生后,才逐渐发展的感官。所以听觉是人类探索世界的起点,但是我们却用视觉来取代一切,如果一个人没有意识到这些声音的影响力,我相信,他无法获得内心真正的自由。
摘自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新书《大自然声景——一个野地录音师的探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