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写《青衣》,写了好多种人,好多件事,但他心中的青衣就只有那一个,那个唯一的筱燕秋,那个冷到骨子里又热烈到骨髓里的筱燕秋,那种独特而凛冽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那种偏执与痴狂,义无反顾又惊心动魄,有时候,你不得不肃然起敬。
小说改成戏曲,自是不易,特别是戏曲两个小时的容量有限,要有人物、要讲故事、要吟唱自己内心复杂的情感……剪裁的难度可想而知,但找准原著最闪亮的那一束光,这样的改编应该比原创容易,毕竟有那样坚实的文学基础在闪闪发光。
我想,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是多么期待这场演出,期待在戏曲舞台上呈现那个舞台上物我两忘、舞台下生而为戏的痴人,她的水袖挥洒流年,台步款款,婀娜多姿,但每一步都是茕茕子立,清冷孤寒,说不尽的悲凉如水。
舞台大幕缓缓拉开,“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我看到了很美的筱燕秋,她吟唱着轻展水袖,身段美、扮相美、声音美、举手投足都美,一切看起来仿佛都是好的。但是,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低低地抗议,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这不是筱燕秋,这个青衣,她不是筱燕秋. 是的,她没有逼人的冷,也没有灼人的热,创作者用世俗的烟尘漾去了她原有的温度,她变得犹疑、瞻顾、权衡起来。
我看到了一个烟火缭绕的筱燕秋,一个俗世里命运多舛的筱燕秋、寻常生活里实实在在学戏演戏的筱燕秋、几番思量大度让台成为合格传承人的筱燕秋……我几乎能想起在任何一个戏曲院团与我擦肩而过的女演员。她的确是温暖的,没有摄人魂魄的冷,也没有灼人心魂的热,我想看到的“青衣”,或者毕飞宇笔下的筱燕秋是具有独特气质的。她的言行举止,外在冷峻,内里或温或凉,再往深处探去,一定是岩浆般灼人的炽热,这种炽热是痴狂、是偏执,是飞蛾扑火的一往无前。而我们看到的这个筱燕秋,她妥协了,她试图把自己做成那个青衣,但是一举手一投足,流露的全是烟火的味道。
筱燕秋可以悲叹情感,在与乔炳彰的对视中,他们惨然苦笑,在与面瓜的对话中,他们亲如陌路,这是披着生活袈裟的青衣,凡而不俗,命运之下,既统一又撕裂;她还可以悲慨时光,感伤青春,春来这一角色,可以赋予一位青衣多么丰富强烈的对比,春来映照下的筱燕秋,既自在又伤痛,既齐整又残破。但是,这样的疼痛、这样的痴狂、这样的身不由己……她却是在打掉了腹中的孩子之后,选择了让台!
我想,筱燕秋的字典里是没有德艺双馨这样的字眼的,她的一生只有一件事情,演戏。这件事支撑、充溢她全部的人生,她和时间赛跑,和自己赛跑,和命运赛跑,拼命跑到舞台中央,跑向她心里的嫦娥,一路跌跌撞撞,一路颠沛流离,遍体鳞伤,但除非她死在了奔跑的路上,即便真正地倒下了,她也未必甘心。而舞台上,美丽的筱燕秋与身边人的你来我往中,慢慢消解了属于自己的个性、情感、伤痛……不够疯魔,不够极致,而所谓的温暖的结尾,有的时候,仅仅是因为那份寒冷,无法抵达。
其实,如果不是原著太高,就戏论戏,这部作品品相不坏。戏很美,美在张曼君对这部作品偏爱与投入。
张曼君的导演艺术在这部戏里有了明显的突破,用时下最热门的话说,这部作品是走心的,作为一个导演,最普通的观众也能看出她由衷地热爱。心里越丰满,出手越节制,她调用了她的智慧与经验在舞台上留白、写意,一件蓝色的外衣在演员的手里,穿上、脱下,摇摆,拖曳……是程式又是创新,舞台后身的镜像,随着主人公的心绪,时而逼仄时而宽阔,她是智慧的,也是厚实的,配上刘杏林简约的舞美,整个舞台干净、洗练,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