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09年,我还在复旦读研究生,弟弟即将从北大毕业。弟弟到上海来找我,我们去了崇明岛,那也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去崇明岛。从码头乘船过去,刚到码头,只见江水茫茫,浊浪滔滔,世界灰蒙而又开阔。耀眼的阳光下,一艘艘大船泊在岸边,不时随了波浪微微浮动,一声声滞重的汽笛不时传来。船行四十多分钟,时有浪花扑到窗上。幸好听了工作人员的嘱咐,舷窗已经关上了。这不过是长江,还没到大海呢。我们打算去东滩看海。
哪里想得到,到了东滩完全没看到海。所见的不过是层层叠叠涌向天际的青青芦苇。即便芦苇底下的泥里,活跃着小小的螃蟹和弹涂鱼,为这滞闷的风景添了一些活气,我们总归是有些失望的。
住了一夜,回程仍是坐船。码头边等船时,我们都有些疲累。在一个小公园人烟稀少的角落,各自在石椅上躺倒,用方言说些闲话。忽然地,一个人影杵到眼前来了。我们不再说话,盯着他看。
他也盯着我们看。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你们是施甸人吗?我们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又说,我是姚关人啊。我们欣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施甸是云南西南边的一个县,姚关是施甸南面山里的一个镇。我家呢,在施甸中间的保场乡(后来并入仁和镇)。两地相距不过十多公里。谁会想得到,在几千里外的崇明岛,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仅凭口音,我们就能被精准地认出来呢?
聊了些什么,具体的想不起来了。但我记住了,他和儿子在崇明一所造船厂工作,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市区做服装店的销售员。他还说,他们住的房子是每月五百块租来的,可以自己做饭。我那时候还没自己租房住,还不懂得做一个租客的艰辛,但已经隐约知道,五百块在上海能租到怎样的房子。这房子,要住他们四个人,他们彼此之间还隔着一条大江。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但他的消息是时不时传来的。他似乎不会发短信,总是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加工资了,他儿子要娶媳妇了,告诉我他妻子身体不大好要去医院了,他怀疑女儿谈恋爱了。有时还会告诉我,他攒了多少钱……我听着,偶尔发一些无用的议论。
一天傍晚,我独自走在路上,经过一家房产中介的门店,驻足看橱窗里的广告,房子从几百万到几千万,房租从一两千到一两万。手机响了,再一看是他。他的声音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兴奋。我说,阿叔你喝酒了?他说,喝酒了!你什么时候来崇明找我玩儿啊,我请你喝崇明老白酒。我说好啊,我好久没到崇明了。他说,你猜,我攒了多少钱了?我说多少?他说,二十万了!我说那是得好好喝点儿酒。他又说,什么时候回施甸?去姚关,我请你喝酒!然后,告诉我,他家就在施姚公路的某个拐弯处。我家特别好找,他补充说。
站在上海夕阳下的街头,我想象了一下,几千里外故乡那些莽莽苍苍的大山。他的家会隐藏在哪儿呢?
这之后很久,没再接到他的电话。我想,或许是他觉得上次打来电话有些失态,故而有些不好意思吧?想要打个电话给他,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期间,我毕业了,忙于落户,找工作,租房子。最先租住在复旦边,七八个人合租,我住了其中还算宽敞的一间,十来平米,一桌一椅一柜一床,有个很大的窗户,缺点是只要走出房间,便有一股霉味儿,公共浴室更是半墙青苔。就这条件,一个月得八百。
渐渐地,我在这新环境里安顿下自己,开始了漂在上海的生活。在学校里,漂着的感觉并不强烈,此时才有了切身的体验。渐渐地,这体验也变得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是某年过年期间吧,我正在施甸摩苍山里。手机响了,是他打来的。陷落在纷乱的琐事里,我很久没想起他了。接了电话,刚寒暄两句,他忽然说,他回来了,全家都回来了。我说,回来过年吗?他说不是,是彻底回来了,攒了三十多万块钱,足够盖新房了,所以全家都回来了。这儿才是我们的家啊,他说。
他在电话里又一次邀请我去他家。我不由得想象着,郁郁葱葱的群山里,多了一栋崭新的白墙小楼。但我终究没去成,因为没过几天,我就又回到上海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过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