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已经去了郊区农场,在砖瓦厂当知青。你们还没有出发,你们也要出发的,但正在选择,是去吉林还是去黑龙江。那是遥远的地方,你们想去遥远,你们将在彭浦车站坐上火车,开几天几夜,浪漫出发,豪迈到达。
而我呢,只是在人民广场坐汽车,沿着沪闵路,过黄浦江,两三个小时就到了。我自己都觉得很小家子气,但也就这么着了吧。
初秋到这儿,但那一天已经是深秋。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突然看见你们站在宿舍门口,喊着我的名字,呼呼啦啦五辆自行车,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头发蓬乱,清晰找得见灰粒,一脸长途情景,你们没有写信说要来,没有打电话,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短信,我呆了一下,笑起来。
你们是来拉我和你们一起去吉林或者黑龙江。你们想让我也去浪漫和豪迈,在彭浦车站踏上那绿颜色火车,把自己送到遥远去,在那儿一辈子!你们站在宿舍门口就把主题说清楚了,干脆得像发出一个玩耍邀请:“怎么样,和我们一起去吧!”
可是我说:“你们肚子饿吗?”肚子不可能不饿,而且你们一定骑得屁股也痛了。
我向宿舍的同学借了碗,和你们一起去食堂,买了冷饭和萝卜干,连青菜也没有了,艰苦啊,吃得你们个个笑不出来,浑身也一定冷冰冰。然后我们干吗呢?去打乒乓球吧。打了一会儿乒乓球,你们分别在我的回家休假的同学床上挤了睡觉,一晚就这样简单地过去,天亮了。
我请了假,跟你们回上海。我们呼呼啦啦地骑过塘外的田野小道,骑过奉城,骑过钱桥、南桥,摆渡过黄浦江。我们兴高采烈,疯疯癫癫,互相喊着名字,明明屁股已经很痛,还老是要领先,那时的郊区公路上没什么车,市区路上也安安静静,在那全上海最宽的沪闵路上,简直就是在自行车比赛了,哪有什么红灯绿灯啊,年轻就是绿灯,那时的中国路上,这样疯疯癫癫的年轻绿灯,有几百万,几千万,究竟有多少?
后来,你们真的出发了,有的去吉林,有的去黑龙江。你们在彭浦车站上车,一路往北,你们都是真正的射手座,搭上箭,眼睛不眨,连“嗖”的一声也没有,已经把自己射到最远的冰天雪地,并且发誓让自己在那儿过完一生,不管那儿会不会冻死人,反正共产主义必须首先在那儿实现。
我们学校高中的大头也是真正的射手座,他明明已经分配在工厂,上了几个月班,可是他却突然坐上了绿火车,怀里抱着手风琴,我在送客的站台上看见窗口的他,心想,大头干吗?后来知道,他爱上的那个美丽的会唱歌的女生要去遥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搭上箭,一箭射出,也把自己射走了。他坐在火车窗口,眼睛不眨,怀里的手风琴是他未来日子每一天的隆重,他不为共产主义,他是为他的美丽去伴奏!
我依旧在农场砖瓦厂。收到你们的信,你们的照片。在黑龙江的骑在马上,挎着枪,眼睛凝视前方,好像要冲锋到不远的苏联去,解放修正主义统治下苦难的列宁的人民。在吉林的告诉我,集体户每天都写“集体户日记”,日记上每天都有誓言,都热血沸腾,都在用墨水告诉纸头,自己如何爱着贫下中农。
当然了,我要说说后来了。后来,你们没有一个人冲到苏联去解放。也没有一个让自己成为农民。一个接着一个回来了。纷纷走运地当了工农兵大学生。仍旧是坐着绿火车,但是这一次的主题是返回。你们仍旧不眨眼睛,归来也光荣,也豪迈。而我还在那个小家子气的地方。可是你们这帮孙子回来后没有再骑车呼呼啦啦来到我的宿舍门口。我当初也幸亏没被你们拉走,把自己射到遥远,如果射走了,而你们纷纷回了,那么难道我骑着自行车跟在你们的火车后面追?哈,我这样说当然是谦虚,我也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孤独的东北大爷的!
不过我的确在这个很近的农场待了整整十年,后来,拔箭一射,考取大学,直到如今。
大头也回来了,那个美丽女生没有爱他到底,他后来成为钢琴教授,演奏、伴奏至今。
从那时到现在,我们没有停止过联系,每年都聚会。各自的职业,各自的见识,无论说到什么话题都难一致,争论得像狗叫,唯有说到吃冷饭和萝卜干这样的绿灯故事才安静得很深情很温暖,说起那样的疯疯癫癫好似在说我们的财富。你们的财富比我更多,你们当年把自己一箭射出是你们一生的浪漫和自豪,我比不上!你们后来的光荣返回也是你们的优秀,谁要质疑,就一口吐在他脸上!
大头也浪漫。而我的星座恰好是射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