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开垒相识于1943年中,至今已近七十年了。那时,在1941年底日本侵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当夜占领早已沦为“孤岛”的上海租界,整个上海正处于天寒地冻万物萧索的时期。我进大学不久,由于爱好文学,常在课余练习写些散文。但当时文坛上一片寂寞,除了日伪一些报刊外,只有很少几份综合性、趣味性的刊物。我选了两篇散文投寄给《万象》月刊,结果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可是过了几个月,我接到作家柯灵的一封信,说他已接编这份刊物,在存稿中看到我的这两篇稿件,均准备采用,而且说如果我有空,欢迎我到编辑部去见见面。柯灵接编后,对刊物做了较大的改革,除了请一些蛰居上海和其他地方的老作家化名写稿外,大量采用青年作者的作品。我常到编辑部去,认识了不少同我一样的在刊物上投稿的文艺青年,开垒就是其中之一。当时环境十分险恶,柯灵老师时常告诫我们说,年轻的作者要洁身自好,不要向日伪报刊乱投稿。写好的稿子可以放起来,等将来有机会时再发表,万万不能着急。对柯灵的告诫,开垒也是严格遵守的一个。后来,日本宪兵队到处追捕爱国人士,柯灵两次被捕,《万象》也只能停刊了。
我同开垒来往较多,还不仅是开垒在大同大学上学,同我就读的复旦大学相近,而是他为人坦诚,处事认真,所以时常相聚见面,说话也没有拘束。抗战胜利后,开垒和我常在柯灵主编的一些副刊写稿,特别是《文汇报》的副刊《世纪风》。那时圣约翰大学的一些学生创办了刊物《时代学生》,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是地下老党员的丁景唐同志介绍我和开垒去帮忙,当然忙是帮不了多少,但也认识了不少进步朋友。几个月后,我离开上海到苏北解放区参加工作,有三年没有见面。开垒和其他几个朋友如晓歌、何为、沈寂、袁鹰、沈毓刚等后来都成了作家,我没有当成,但是柯灵和包括开垒在内的几位朋友对我遣词造句能力的帮助,使我终身受用。
1949年4月上海解放,开垒知道我到了上海就来看我,多年未见相谈很欢。我已记不起他当时做什么工作,但仍主要是以写作为业。我劝他去考当时创办的新闻专科学校,这所学校主要是吸收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在政治和业务上进行一定时间的培训后,再分配到报社和通讯社工作。他不久就写信告我已考进了这个学校。他在学校里没有一点作家的架子,认真学习。后来,柯灵担任《文汇报》副刊《笔会》的主编,就把他从学校调去当了他的助手。柯灵多次对我说,开垒工作认真仔细,为人诚恳厚道,是完全可以放心的。柯灵公务繁忙,编辑的具体事务实际上都由开垒来办,最终开垒接替他担任了副刊的主编。当时,我已到国外担任常驻记者,他多次来信约我写稿,但我在国外工作和事务很多,而且总社对记者对外投稿也有一定的限制。我一直到现在都很后悔没有把真正原因告诉他,漫应之“可以”,但实际上一个字也没有写。以后,我到国外使馆当了大使,当然更不可能了。但是,我们之间友谊常在,常有书信来往,我每次收到他寄给我的一本本著作特别是《巴金传》时,我常有不少惭愧的感觉,感到我在写作方面比他差得多了。“文革”结束后,我们可以向报刊投稿写回忆录了,我向他主编的《笔会》和沈毓刚主编的《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投了不少稿,他们两位常来电话信件给我鼓励,但我也深知,我的笔力已很生疏,比他们大大落后了。以后,我到上海, 就去看他,再一起去看柯灵和国容师母,他们到北京开会,也一定到我家来看我。柯灵先走,我们也已老了。开垒常在电话中劝我多多写作,他说,我只要有气力,还是要写下去,直到一点写不动为止。现在,他也走了,我相信,他的话,他的精神,将是我们年轻一代特别是文艺和新闻工作者学习的榜样。
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