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基督教《圣经》,亚当与夏娃在天上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谪降尘世。人犯有原罪,要终生补赎;人人都是背着苦难的十字架生活在世界上的。法国哲学家卢梭在他的名著《爱弥儿》中说:“如果允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长生不老,试问谁愿意接受这件不吉祥的礼物?”
然而,有一个人接受了这件礼物。他祈求不死,他希望以不朽的岁月去征服无垠的大地,按照他的理智建立人间天堂。这个人出生在十三世纪的意大利,经历了欧洲近六百年历史的风云变幻,体验了人生的荣辱福祸,时而振奋,时而消沉,时而激昂,时而绝望,终于在漫长的生涯中明白永生乃是一种天罚。但是,他已是一个存在的人,回天乏术,不得不继续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无穷无尽地活下去。他就是法国当代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小说《人都是要死的》中的主角雷蒙·福斯卡。
波伏瓦企图为存在主义的伦理奠定一个普遍基础:“自由是对各种自由的尊重。”不论她以何种方式(小说、散文、评论、自传)进行创作,主题不忘追求一种真正的道德。她阅历广,涉世深,观察细致,小说中相当一部分的情节是她本人的经历,许多人物在法国社会中也是有名有姓的。她在身世叙述中掺杂哲学阐义,因而她的自传小说是了解法国那个时代的知识界、存在主义在法国兴起和发展的文献资料。
波伏瓦作品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特点,是尖锐地提出了当今世界妇女受歧视的状况。她是国际著名的女权主义活动家,她写的《第二性》多年来一直是影响西方女权运动的一部重要著作。她不承认由于生理结构、母爱天性等原因,而有什么“永恒的女性”。萨特提出:“英雄不是天生的,懦夫不是天生的,都是自己选择的。”按照这个模式,波伏瓦在妇女问题上也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自己变成的。”波伏瓦作品行文不露感情,字句简练扼要,崇尚文采华丽矫饰的人觉得她的文笔有点“干”,其实她的文章像古典乐曲那样非常清醇。她刻画心理,渲染气氛,也用墨不多,在达到非说不足以表露时却又是淡淡几笔,一表而过,给读者的遐想留出意外的巨大空间。这些特点在本书中尤其突出。她创造了一个神奇人物,在真实的时代基础上展开活动,前后长达六百年,疆域横跨两大洲,倘若文字不是无比简洁,选材不是十分典型,一部篇幅不长的小说是容纳不下这些内容的。表面看来,波伏瓦使用的是一种所谓的“中性”笔法,但掩饰不住为人类在发展中遭受反反复复的苦难而感到的痛苦:前车之覆居然难为后乘之诫,眼前的胜利又隐伏未来的危机。“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但是人心中自有一种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坚韧,使人永远走在希望和自由的道路上。从这点来说,福斯卡和卡利埃在洪荒般的大草原上找寻通往中国的道路,也许不是没有象征意义的。
无穷的岁月与旺盛的生命力相结合,是会有所发现的。只是发现的东西可能不一定是期望的东西。用一位评论家的话来说,全书叫人看来,“人的作为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无限的,而是无定限的。”
小说《人都是要死的》译后记(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