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阳台上,慢慢浇一盆飞燕草一盆黄菊花,它们因为得到的泥土太少,而水又充满杂质,所以从来不肯以最好的姿势和我对话,养着它们,却无法爱上它们,就是因为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霾一样,把我们之间的美、应该有的交流都淹没了。
花有时候应季开了,却明显闷闷不乐,在一日接一日的霾天里,真想看看月亮,天上的月亮,投影于水的月亮,听听“半杯松露冻玻璃”的阳关古曲。其实那个我喜欢的时代,它虽然礼崩乐坏,战乱频仍,但是山水和人本身的美,却也到处都是。《世说新语》里曾经记载“贤媛李氏”,她 “发委藉地,肤色玉曜”,因为比长发及腰还要风情万种,所以让怀着仇恨和妒忌前来杀她的正妻南康公主长刀落地,“我见犹怜”。
这一向是男人们喜欢的故事, “妻妾不妒”要超过一切山水盛景吧。然而这么想真是小觑了南康公主,也小觑了充盈着整个魏晋的生命美学。那个故事后来又在《妒妇记》《敦煌残本》中再有艺术加工,——大司马桓温平蜀,以汉末代皇帝李势的妹子为妾。桓妻南郡主凶妒,知道后拔刀率数十婢准备去杀了她。李在窗前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绝丽,听到她们来了,乃徐下结发,转过身来说“国破家亡,无心以至今日;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神色闲正,辞气凄惋。南康公主忍不住扔下了刀,对她说: “阿姊见汝不能不怜,何况老奴!”古人随意涂抹一笔,让后世津津乐道了许久。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作为晋公主连生卒年都不详,但是因为一句“我见尤怜”却被后世熟知,与她那位曾道 “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复遗臭万年”夫君恒温一样,因出语惊人而留下一段故事。
想想也不奇怪,魏晋是非常之世,自然会孕育一批非常之人,它的华丽、虚玄与儒家的理性精神、实用主义背道而驰,人们除了会意山水,也在意人物品藻,但是生命美学的根基,不再是孔子讲的“里仁之美”、操行道德,也不是道家的精神美,就是 “容止 ”,即仪表美,刘义庆甚至让它和孔子的政事、文学、德行、言语四科并列,在其中记载了诸多美女美男的故事。但是这些见闻记录并不一定止于仪表欣赏本身,正在晨妆的女子容颜洁净,毫无矫饰,同山水一样体现着造物的神奇,指向了人最原初最本真的状态,它可以消解敌意、妒忌,甚至升华人的心灵,才会让身为晋人,深受晋文化熏陶的南康公主心动,将提刀率众的行为最终变成一场审美活动,尽管这场审美活动的背景是出自仇怨和妒忌,但是何其幸运又何其必然,在杀机与怒火燃烧的时刻,审美先到了。
“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是那个时代的文人、贵族追求的境界,所谓“澄怀味象”,就是虚静其怀,去体验、感悟美的世象。南康公主也做到了,情敌之间本来没有什么好见怜的,这些只是说,唯美率真的她,在凶妒的本能之下,还潜藏着一个浪漫的灵魂,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也是那个时代的梁武帝萧衍曾云:“有动则心垢,有静则心净。”南康公主怀着心垢而来,审美却比利害先一步占据了她的心。这样的事情,只有东晋才会发生了。在今天,我只希望行经之处,喧嚣中的那些花,开得不要那么忧伤,那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