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特别冷。西北风飕飕响着,芦苇摇出一片苦相。河水该结冰了,却因风大,水面有浪,结不成冰;只有河沿风小处,挂着不成形的薄冰,白白的,泛出令人颤抖的寒光。
屋里冷得呆不住,我裹紧棉袄出门,想去小店混半天。村里没有茶馆,但大队部小店里生着个炉子,开水免费喝,吸烟的人又多,是众人心目中最暖和的去处。
走出半里路,远远看到有人站在河滩,穿起橡皮衣,准备下河去的样子。我心里一抖:这是什么天,还下河撩鱼摸蟹,不要命了!
走近一看,才看清是镇西黑皮。“镇西黑皮”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并不知他姓甚名谁。他住在镇西头,是个单身汉,几年前才从监狱里出来。原先,他跟老娘一起过,有次老娘上街,被牛撞倒了,他性子烈,当街就捉住牵牛汉痛打。哪知打得不巧,牵牛汉摔倒断了骨头,公安验伤,说是重伤,黑皮就被判刑进了班房。等他出来时,老娘已殁了。他后来就单过,靠撩鱼摸蟹过日子。他的皮特别黑,“镇西黑皮”的绰号就这么来的。
我走上河滩,黑皮已穿戴完毕。他见我就问:“这么冷你还出门?”我也问:“你还下水?”他一笑,说:“我不冷的。”我说:“你怎么会不冷?”他一笑。
风刮得更紧了,太阳被云层遮住,灰黄的天光衬着薄冰,显得愈加寒冷。黑皮从布包里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瓶子,放在手上震一震,随即揭开橡皮盖。
我问:“这是什么?”他说:“你猜。”我说:“猜不着。”他说:“是砒霜。”我心里一紧,问:“这东西不是毒的吗?”他说:“分量少,没有事。”我又问:“吃它有什么用呢?”他说:“发热啊。一发热,下水就不冷了。”
这时我才知道:黑皮冬天也下水,原来还有这一手!用少许砒霜抗寒,其实书上有记载,旧社会淘金的汉子,冰天雪地下河淘挖沙金,就用这方法热身;欧洲有的女性,吃少许砒霜来御寒和美容。不过,当面看到黑皮这样做,我还是感到震惊。
风声中,黑皮背过身子,抖抖地伸出右手小指头。这指头特别黑,留着很长的指甲。他把指甲伸进瓶口,小心翼翼带出一星药粉,伸出舌头,把药倒在舌头上,然后闭嘴,盘了一下口水,仰脖咽了下去。
我随即想起村里老人对他的评论——“要钱不要命”。他吞了药,小心盖好瓶子,放进布包,然后背上竹篓,两臂一张,扑下河去。他沿岸向南摸去,四肢在寒水下十分活络,只留一个头颅在河面上呼吸。从他右手不断伸向背后蟹篓的动作看出,他摸得很快,收获也很多。
这是可以预料的:冬天蟹笨,好摸;它们缩在蟹洞里,一摸一个准。黑皮摸出半里路,就顺坡上了岸。我想,也许是那药的药性过去了,他冷得扛不住了。再看那竹篓,也基本满了,许多黑壳老蟹,在里面蠕动。
进了大队小店后,我坐近火炉,喝了很多热水,身子才暖过来。可一想起河边一幕,我心里还有些抖。按理说,围炉喝水这一刻,是专说闲人闲话的,可我却说不出这事。想起那小指甲,还有那药粉,我嘴里就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