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多梦,昨晚又一怪梦。梦见我年轻时做过苦力的翻砂车间。开炉,出铁水。我躲在一边。铁水包被高高吊起,突然断裂,火红滚烫的铁水顿时翻落,站在炉边的全被烧死,无一生还。其中有我当年较亲密的朋友。躲在一边的我惊恐之余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不一会,一个早早离开翻砂间的汉子驶着辆大吊车过来,只见他转动硕大摇臂,然后向翻砂车间屋顶使劲一砸,整个车间顷刻塌毁,里面的人又全被压死。我在梦中又为自己庆幸,幸亏我不在里面。
整个梦,像一部灾难片。
我经常做一些怪梦,只可惜有许多醒后全忘了。要不,记录下来会很精彩。有些未忘的,我也曾写成文章,如《梦见世襄老人》,发表后不少朋友说好,连北京邵燕祥老师都打电话赞许,并说“早知道你是王世襄的粉丝,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就应该介绍你们认识”。这篇文章后来作为我拙著《月河淘旧》的“代序”。有些梦,虽未形成文字,但我每次说给朋友们听,他们都说“灵额灵额,你都写下来,肯定崭。”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骑着一辆蓝色自行车从浦东到嘉定来看我。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就对妻子说:“我要到浦东去,姆妈想我了。”她问我怎么一回事?我把梦中所见说给她听,她大笑:“哪能介好白相,姆妈八十多岁了,从来不会骑自行车,从浦东骑到嘉定,要骑到啥辰光?去吧去吧,我跟你一起去。”匆匆吃了早饭,我开着小车直奔浦东。有意思的是,我那辆小车与我梦中所见那辆自行车的颜色一模一样。母子间也许是有心灵感应的,见到母亲后,她说昨晚也梦见了我,梦见我与别人在吵架,她在梦中想:“耀福小辰光不跟别人吵架的,现在哪能介会吵?”她仍像我小时候那样叮嘱我:“勿要跟别人吵。”母亲已过世多年,年过耳顺的我有时遇事仍会激动,想起母亲的叮嘱,我的心即刻会平静许多。
我也梦见美女,有从未谋过面的,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次在梦里见到一位,我惊讶天下还有如此艳丽性感的尤物。近之,却发觉滴溜溜转动的眼珠竟是玻璃球。美女原是机器人。后来我向朋友们叙说,都说我老了还这么花,是个“花痴”。我却在想,没有热的血,没有思想和灵魂,纵然再美,又有什么可爱?怪诞的梦,也引起我形而上的思索。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有一定道理,比如我对母亲的思念,就常常令我在梦中见到她。但也不尽然,比如这翻砂间,我几乎不去想它。虽然我在那里吃过苦,至今我手上还隐隐有块疤痕,那是一次开砂箱,有个师傅一不小心将一块滚烫的浇冒口铸铁甩在我手背上留下的。开炉以后待铁水稍稍冷却,便要开砂箱,整个过程只需一个多小时,但很苦很累很热,都不愿干。车间主任为调动积极性,凡参加开砂箱的可获得整整一天的调休券,为此,我常常自告奋勇。我靠苦力换得的调休券有十多张,悲哀的是后来翻砂车间解散,我被调至别的部门、别的单位,他们都不认这笔账。这些事,要不是昨天的梦,我差不多全忘了。我唯一记得的,那么多年我在那里长了力气强了体魄。
我不会解梦,年轻时读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也不求甚解,我不知道这春日梦境梦见翻砂间倒塌意味着什么?我隐约觉得有点意思,但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