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以“世界上最赞的树”的微信,展示的树少则一棵四棵,多则八棵十六棵,在朋友圈里分享链接,兜兜转转,每次收到,赶紧收藏。招呼人们赏春、观秋的微信,也多以姿态色彩各异的林木为“诱饵”。托摄影和通讯技术的福,坐在室中,满世界的美树涌到眼前。
加拿大125岁的杜鹃花,满树姹紫嫣红,由一簇低矮的灌木而长成两三层楼高的花树,花团锦簇是岁月的奖励。美国加州的红杉树,高73米,地面周长28米,须用多张照片拼接,才能将它完整呈现。日本144岁的紫藤树,树干遒劲,似瀑奔涌的花絮扑向大地,覆盖近两千平方米土地,如梦如幻。马达加斯加的猴面包树,如擎天巨柱耸立在非洲大草原上,大如足球的美味果实是草原生灵的恩物,松软多孔的树干为沙漠旅行者储存生命之水。夏威夷高挑的彩虹桉树,一片斑驳的树皮是一种色彩,错落交叠,好似涂抹于天地之间的抽象画。
树的图像美轮美奂,叹为观止,文学大家则用文字刻画树的魂魄。
巴金先生的《鸟的天堂》描绘的是榕树,语言平实而充满情感,“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许多落下来了)。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郭沫若先生“思念”的是银杏树,“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激情澎湃的比拟将银杏树的“格”抬得很高很高,“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
普通人的心中也深藏关于树的记忆。
好友的网络代号是“核桃树”。问她缘由,她不说喜爱核桃树高大葳蕤,不说收获的季节剥核桃的外皮染绿了手指,只说当年村里的老乡就指望卖了核桃好打煤油点灯。我记住的是后山的一棵漆树。刚学着上山砍柴,老乡就认真关照,这种树会“生气”,不能招惹。可方言半通不通,也分不清树的模样,还是莽撞地砍下漆树的枝杈,代价是全身过敏经久不愈。建设兵团的知青但凡说起在亚热带山野种植培育橡胶树,种种苦楚涌上心头。待花甲之人回望那漫山遍岭的橡胶林,飒飒风声抚慰心怀。
国庆长假后学校组织去雁荡山秋游。走在灵岩景区的山道上,我边仰头观赏奇崛秀美的山峰,边一一辨认身前身后的林木,水杉、金钱松、鹅掌楸、三角槭,扎根山崖,安静生长。同伴触景生情,突然说起在深山为三线建设伐木修路的往事。一棵三人都合抱不了,树冠遮天蔽日的数百年老树,因为修路工要烧炭烤火,被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你一斧我一斧地砍了十多个时辰,坚硬的木渣飞溅落下,积满树根。老树缓缓顺山倒下,吱吱嘎嘎的声音越来越响,是呻吟是愤怒是反抗。树梢扫倒大片树林,天光泻下,失去老树的山也颤抖哀伤。
老树倒下的轰隆声仿佛就在耳边,我茫然四顾,机械地挪动脚步。那些被人们惊叹膜拜的美树有福了,那些怡然自得欣赏美树的人有福了。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树的存在树的生命与我们竟这般休戚与共。
连绵群山中被惊扰被砍伐的老树,从深山里连根挖出运到都市街头颓然萎靡的大树,它们原本都可以成为最美的树,自由呼吸,傲然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