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人物分类,再给不同类别的人分别做合传,《汉书》的列传大抵如此安排。班固虽有他的分类标准,但往往只以一连串毫无意义关联的姓氏作为卷名,对我这样的笨人来说,事后难免记不清这一卷到底写了些什么。但笨人总有笨办法,我想了个主意:每读完一卷就随手做个总结。比如,《眭两夏侯京翼李传》,阴阳灾异专家;《赵尹韩张两王传》,历任首都市长……读完《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我想了想,写下“一群冤死鬼”。自知与内容不太相合,毕竟其中不少还没冤到死,却也想不出更好的了。
在我看来,这卷传主们的唯一共同点就一个字:冤。说真话,办好事,想为国家出力,却偏偏不是遇到昏君,就是撞见小人,满腔热情无人解,幸运的免了官,倒霉的就只能丢了性命了。
班固的叙述倒也简洁。以《刘辅传》为例,此传开门见山说,汉成帝欲封赵婕妤(即封后之前的赵飞燕)父亲为列侯,刘辅上书劝阻,可刚一递上,就被抓了起来。“书奏,上使侍御史收缚辅,系掖庭秘狱,群臣莫知其故。”大臣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纷纷上书求情。“上乃徙系辅共工狱,减死罪一等,论为鬼薪。终于家。”《刘辅传》结束。
再以《郑崇传》为例。汉哀帝欲加封祖母傅太后的堂弟,郑崇上书劝谏,得罪了傅太后。郑崇又劝谏汉哀帝不要过度宠信董贤。“上怒,下崇狱,穷治,死狱中。”《郑崇传》结束。
其他人的传大致相仿。
总体来说,这样言简意赅不露声色的叙述很让人震动,从这些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句子中,我们似乎感到作者的愤怒已超出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范围。然而等到作者直接表达观点的时候,我又大吃了一惊:
赞曰:盖宽饶为司臣,正色立于朝,虽《诗》所谓“国之司直”无以加也。若采王生之言以终其身,斯近古之贤臣矣。诸葛、刘、郑虽云狂瞽,有异志焉……
班固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仅不对这群含冤受屈的忠臣表达任何同情,反而在那里若无其事地评价其中一个不够“贤臣”,而刘辅、郑崇也只是略“有异志”的“狂瞽”之人而已!他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难道忘了自己刚刚隐忍着写完了一群冤死鬼?
然而我不相信班固没有是非判断和感情,因为在《翟方进传》的结尾我分明看到,他引用父亲班彪的话,替代通常由自己来作的赞语,表达对同样冤死的翟氏一族的同情:
丞相方进以孤童携老母,羁旅入京师,身为儒宗,致位宰相,盛矣。当莽之起,盖乘天威,虽有贲、育,奚益于敌?义不量力,怀忠愤发,以陨其宗,悲夫!
面对“怀忠愤发”却惨遭灭宗的翟家后人,班氏父子毫不掩饰钦佩之情,同时又发出无奈的感喟:“虽有贲、育,奚益于敌?”
在又一个被陷害致死的忠臣——《冯奉世传》的结尾我又看到:
赞曰:《诗》称“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宜乡侯参鞠躬履方,择地而行,可谓淑人君子,然卒死于非罪,不能自免,哀哉!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经曰:“心之忧矣,涕既陨之。”冯参姊弟,亦云悲矣!
纵观《汉书》全书,班固的感情是极少外露的,少到甚至让人怀疑他还有没有感情,所以这样一段直抒胸臆,在其赞语中实属罕见。但也就是这样一段畅快淋漓的情感宣泄让我知道:班固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而已。
那么,为什么班固在《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中不动声色,在《翟方进传》和《冯奉世传》中却感慨不已呢?同是奸邪横行,忠贞被害,这些人的遭遇难道不是很相似吗?我想,也许是所针对的批判对象不同吧。简言之,让刘辅、郑崇等人蒙冤的是当时的皇帝;而让冯、翟二人蒙冤的,一个是傅太后,一个是王莽。班固写作时面临汉明帝的政治压力,《汉书》不得不为汉朝歌功颂德。王莽是可以严厉批判的乱臣贼子,傅太后也是外戚干政的典型代表;但那些皇帝们,不管怎么说也是和当朝皇帝有着血缘关系的刘姓祖先,再怎么昏庸无道,班固也不能直接骂他们——他有几条命呢?在《司马迁传》的最后班固这样写道:“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这样写的班固,一定是在与前辈同病相怜吧!所以,表面看来班固将自己的个性深深隐藏,但我相信他与司马迁一样,同样有着对世事的深切洞察,强烈的个人感情,还有不得不面对的外界压力。只可惜,洞悉了司马迁人生的班固,自己仍不免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