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山水画四十载,朱敏唯有钟情二字不变,密不透风的黑金浓墨,是这个艺术苦行者的标志与见证。
据说,唯有受过磨难与挫折的真汉子,才能与朱敏的笔墨接通出默契:爱他对山水本真的强力复原,爱他画中“苦味”,犹如索来浓茶,品得回甘。
适逢海派画家朱敏新迁工作室,邀记者走访,一路西行路漫漫,终于在石湖荡一角见到能容下两座篮球场的工作室,墙头挂满了半成的底稿,有些墨迹未干。上海中国画院专职画师、创研室副主任朱敏说,超大的空间就像直接走入美术馆进行创作,痛快淋漓地激荡出想象力。
“第一口奶”很重要
“‘第一口奶’很重要!”朱敏将浙江美术学院的进修生涯,看做是对自己艺术生涯的最重要的起跑点,在此之前,他已经是上海工艺美校的教师了。1978年朱敏在浙江美院就读高研班两年中,班主任童中焘老先生对他特别赞赏,在他亲自指导下,朱敏临摹了大量的经典山水作品,结合写生,追元溯宋。童老先生经常亲笔示范,教授其用笔用墨的方法。
朱敏亦是一丝不苟地践行浙江美院注重师造化的传统——1981年至1988年间,他几乎踏遍大半个中国,坚持写生、创作。由于朱敏拥有如此坚实的学院派学习经历,加之他对山水的理解透彻深入,他逐渐走入山水之境。
“很幸运,我得到过陆俨少先生的亲自指导,还与同窗谷文达二人经常结伴去观摩陆俨少老师创作。早锻炼之后,买好大饼油条给住学校隔壁的陆俨少先生送去,同时听老师讲解宋元名画。”陆俨少给朱敏开出了书单中,以画史画论为主,每一本书朱敏都会认真研读,这样的学习态度让他受益一生。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陆俨少对朱敏的教诲。陆俨少曾沿着长江溯江而上,艺术的蜕变就在这一次深入的穿江而行里形成。“我现在的路数,也是结合写生,结合临摹,然后再创作。”陆老对书法、笔墨以及画外功夫的强调给朱敏很大的启示,陆俨少先生早睡早起,学生早上来访时,墨稿已经打好,如此有规律的生活作风,朱敏也延承至今,三十多年没有改变。
为何钟情浓墨创作?
因浙江画派和黄宾虹先生的影响,加之受到了内心雄浑气概的控制,浑厚墨色是朱敏审美上的特殊偏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密不透风则痛快淋漓——尽管这会失去大众更喜欢的轻灵飘逸的感觉。
朱敏喜欢质朴的山,写生也喜欢去黄山、雁荡和西藏,不祈灵,不求巧,遑论奇幻。朱敏笔下的层层山峦,拙、野、苦、浑、厚、重,融荒寒之意与林泉之志,任由势大力沉的震撼扑面而来,仿佛与自然交手,与自己较劲,非志同道合者不能理解。
朱敏的国画创作有一种感觉实验性,发掘笔墨的最大可能性,同时更考验宣纸的承受度和可塑性,在他的想法里,寥寥几笔未必能够探索到纸张的潜力,就此停止以笔墨为斧的挖掘,怎么能判定宣纸再无法反复附加?
在选择画山的时节上,朱敏更偏爱冬天和秋天,而春天和夏天的山景不入他的眼界:“我要脱离喧嚣的城市,这些季节,能让我的创作状态也带有朝圣的性质。”
朱敏承认,如此执拗的结果会伴生着很多失败,但他更重创作状态,对结果不那么刻意在乎,对境界渴望甚于对肯定或者否定的追求。他认为宣纸能够带来偶然因素,但不能停留在宣纸带来的偶然惊喜,而需要对大局的主观控制。“所以我一次次地推翻了自己,否定是需要勇气的,我的叠加就是不断试验,寻找想象力,使画面更加通透,把作品推到生活与联想之间。”当然,不可能把这条路无限制地走下去,国画的突破在材料方面,也可以推一推,“我觉得材料上的探索对国画而言很有意义。”
朱敏不喜欢焦点透视的真实空间,他让密不透风的闷憋到了极致,再“啪”地一下给一束光明,自此,画者和观者的内心都获得释放:“沉闷之后的一次偶亮,就如同晨曦——黑暗笼罩得太久了,一线光明就预示了长久的希望。我在艺术上求索琢磨,可能始终还没有寻找到出口,内心苦闷和挣扎,在画面上显露得多。随着年龄阅历增长,心灵打开,视野拓宽,画面也会更加宏观,而不是落入情绪化的窠臼。”
画家天职是耕耘
有人评价朱敏,“能从寂寞中觅得安慰,水滴石穿,以恒温建树德艺,勇于承担使命,坚毅弘忍。”
朱敏说,画家的天职是耕耘,收获主要取决于作品质量;有些是非艺术因子和偶然事件在起作用,包含着某些利益集团的人为炒作,审美水准滑坡时惯性积聚成的盲动和集体被催眠而进入无意识的特定现象。也有大师出生过早难为同时代人认识,容易被似是而非的流行色挤到社会视线之外,例如梵高、蒙克的遭遇。朱敏虚心向师长兄弟姐妹们请益,但洁身自好,纵有百年用于创作都不够,决不为浮名实利浪费时间。
“消化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我不满足现实的真山水,而要进行主观的加工。写意,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似与不似的把握,还要结合当代人的审美,几十年在费心费神这个。”画归自然,说起来简单,但是大气磅礴的天地感觉,笔墨能不能完美地抓取,这是自然给的馈赠。临摹也不难,写生也要得自然之气,创作就最难了。完全尊重山水,画桂林像桂林,画黄山像黄山,不是高段位。陆俨少在笔墨的自由王国中,创出了新的高度,把山水的苍茫发挥到了极致。当代人未必有那么好的功力,更讲求遵从内心的洗好。
黑暗里透出黎明曙光
1986年前后两度考试落榜,和随之的情感受挫,也导致了朱敏近20多年创作的敏感,虽寄情于出世的山水,山水却不是落英缤纷的桃花源,虽长情于幽闭苦闷的黑暗,黑暗却透出了黎明前的曙光:“中国绘画是对自然的崇拜,是对自然的朝圣,也是禁欲的封闭,是艺术家个人内心的逃避和寄托。山水都是内心的繁华和投射,笔墨也要苦行的精神。进入我的笔墨世界后,与现在花花世界拉开了距离,有人说我的画作晦涩难懂,但是有绘画功底的、洞察世情的过来人,往往会喜欢。”
藏家欢喜雄强的健笔,如洪钟大吕一般,映照着苦涩的内心中一缕难得的平静,朱敏的作品就如此,可反复观看,不同时间不同心态,画面的读解会产生丰富的动态。近年来,随着内心的修炼,朱敏的画面也会透出偶然的空灵,是对几十年以来实验性绘画的反思。
创作一定要联系自己的情感,情绪一定要真,不是为了市场和世俗。从朴素到朴素,和唯美不一样,是海派绘画的一朵奇葩——海派喜欢唯美、喜欢小资,而朱敏的画扑面而来的是给予观者内心的震撼,“我的画里无人、无山,无瀑布,反世俗化。”
绘画的完成,对于朱敏而言,不是一次艺术创作的终结,也未必能够扼制他的冲动。相反,反复添加,反复浸濡笔墨,乃至力透画纸冲破结界时,朱敏所参悟到的那份满足,才是他的最大收获:“我觉得,几十年以来,我的进步是缓慢的,但是始终在进步,我坚持能让我看见浓墨背后的透亮,我相当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