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同届不同校。在那个“史无前例”、毫无个人理想可言的年代,中学一毕业,便被统配去了海滨农场的一个新建连队。他,根正苗红,去之前已是学校的骨干领导,当然顺理成章地出任连队支部副书记。前途光明无量。她,曾经老师眼中的“秀才女”、同学口中的“大学生”,却因挑不动满担而屡遭排长的白眼,尊严扫地,一下子成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他们分属不同的排,但干活的地,离得不远。她瞥见他的担子总是压得沉沉的,那股子身先士卒、吃苦耐劳的劲儿令她佩服,亦令她心疼。那年月,会特多,大凡能在台上发言的,几乎个个都唱高调:“阶级斗争、铁杆扎根……”而他,言辞低调、质朴无华,显见是个但求事功、不事张扬的实在人。她,虽说身板羸弱,心性却也是极要强的,每回到了插秧、拔秧的当口,愣是铆足了劲,强忍着直腰喘息的念头,一垄接一垄地插啊拔啊,像是不拔得头筹不能见江东父老似的。
他们的宿舍在同一栋楼,他与一男生合住楼梯口的第一间。她是四人合住,进出宿舍得经过他的门。那时的少男少女,一般呒啥隐私,喜和伙伴们同进同出。尤其是在下农场前就已知晓,知青陆续有了“上调”的机会。而谈恋爱是与“上调”绝缘的事,谁会那么傻,顶风作案?可即便是这样,即便各自身边都有人,也不知从何时起,于每一次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的目光还是会有意、无意、期然、不期然地对接、交汇,大胆而含蓄,视旁人如隐形。
呆满三年是回城的首要条件。两年半后,下来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晚上连里开大会将这事公布了。此时他已晋级为正书记,说:“想去上大学的,只要写个申请,任谁都可以争取。”回到宿舍,她立马就写了。闺蜜们问她:“要不要写?”她反问:“想不想去?”“谁会不想?做梦都想。”她们异口同声。“那就写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答。第二天,她便把这事丢在了脑后,和几个姐妹起早到镇上购物去了。甫一回来,就有人冲着她嚷:“你有好事咧。这次的名额一定是给你的咧。”并告诉她:“书记来找过你几次,还留话了,让你回来后,去一趟连部。”听到此,她喜不自禁,而面上则不露声色道:“哪能啊?不会的。”她寻思:“我可没干坏事,找我不是因了坏事那就一定是因了好事。”果然,当她一踏进他办公室的门,刚想问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已打开了抽屉,拿出一张表格说:“回去把它填好后交来。”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只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而目光却没有直视她。彼时,房间里并无第三人。
她上大学去了。他在她之后考上了大学。她一直记着要报恩,抑或她心里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复杂情愫。她打听到他的去向,记下了。大学二年级时,班里有个长得不错且有才华的男生钟情于她,她对那男生也不无好感,只是她觉得在这之前,她的心里似乎有个他。她得先了解他的心意,才能决定以后的事。凑巧,学校里有内部电影。她多要了一张票,她想用电影票去试他的心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那个年代的姑娘大多都很矜持,她敢去送电影票,真不知要鼓多大的勇气。在他的教室门外,她的心扑通、扑通,都不敢正眼瞧他。只轻轻地问了句:“有张《复活》的电影票,有时间看吗?”“哦,很忙,没时间。”他答。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觉得一切已明朗了,此时快些离去,才是最明智的。她认定:他对她没有眼缘。
她顿悟,像他这种自珍清誉的人,凡事三思而行,是决然不会落人口舌的。那么不接受她的电影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站在他的立场,她不但理解了他,更对他平添了一份敬意。她没有落寞惆怅,也没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恼,因她的初衷是为此生不留遗憾。她努力过了,可以放下曾经的那些微妙了。也唯有这样,她才能无牵无挂地走向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