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羊。俗话说,男属羊,出门不带粮。且我生于夏秋之交,可谓满目皆芳草,遍地皆美食。生物以食为天,惟先吃饱喝足,后能思想行动,看来我此生之所虑,主要在于后者。倏忽人过半程,到了中年,果然粮草不虞匮乏,体态丰腴起来,神态也渐变得慵懒。闲来无事,作首五律,前半首是这么写的——
昨夜雨初停,当知草又青。白脂凝映雪,乌玉动含星。
羊这个字,头上双角对称,全身丰满均衡,望去俨然是一只正对着人的大羊。羊性良善,善的上半部是个羊字,唯德唯善;羊味鲜美,鲜的右半部是个羊字,且肥且甘;羊姿美丽,美的上半部是个羊字,美轮美奂;羊贵自知,羞的上半部是个羊字,知丑知羞。羊主祥瑞,祥的右半部是个羊字,大福大吉;羊善合群,群的右半部是个羊字,宜朋宜友——自然,老天安排处于发情期的公羊,不在此列。先人格物致知,并以汉字象形达意,汉字是体积最小、意涵最大的结晶体。结晶体容量不等、能量有异,羊字是那些最初始、最丰富和最美丽的结晶体中的一个。
羊是性灵之物。若我为羊,并有机会在羊族中选择一类的话,不选山羊,不选绵羊,而选野生羚羊。不是慕其珍稀,而是为其一个性灵的传说着迷。传说羚羊夜眠,会设法觅到一条适宜的树枝,认定之后,蓄力跃起,虽失败多次却不言放弃,直到弯角挂住树枝、全身悬空,方才安然入睡。此非羚羊本能,而是它的生存智慧。文艺亦非人的本能,而是人的精神追求。因而羚羊挂角之事,常被用来谈文论艺,宋人严羽称道盛唐诸公诗作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提出作诗唯在兴趣,言有尽而意无穷。羚羊挂角之说也被用于阐释佛理不可言传,看来诗境与禅意相同,作诗与悟道互通。
严羽崇尚兴趣,要人从内心去找像羚羊般一跃挂角的智慧与能力。王国维却觉得,兴趣之论只能道得面目,不如他的境界之说可以探得其本。
闲来无事,重读《沧浪诗话》与《人间词话》各一遍,感觉两人之间,并无本质不同。比较而言,兴趣之论稍近宗教、凌空蹈虚;境界之说较近哲学、求证就实。若有更大区别,只在范围。严羽运用禅理,只是谈诗而少及其余;王国维接通哲理,则从论词而论学问、论事业,论人生和人类的精神追求。故而他说三种之境界,文学亦然;又说自己引用晏欧,恐为诸公所不许也。以我之见,三种之境界的每一种,都能与羚羊挂角貌合神会——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人在迷茫困顿中寻找目标,犹如羚羊寻觅树枝,且行且止;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人在艰辛求索中百折不挠,犹如羚羊反复纵跃,不达不休;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那个东风花树、星雨香路的元夕之夜,人在无意中豁然开悟,犹如羚羊将角挂中枝头,此时身与心一并摇曳和感动,如痴如醉。
那首五律,后半首是这么写的——
卷角水边集,柔蹄原上行。高枝凭一跃,天籁梦中听。
我猜此时的羚羊若有梦,定会听到天籁,因它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自然。此时的诗人若有作,定会听到天籁,因他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自然——这正是王国维说的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岂止文学,大凡人在纷纭万象中拥有大学问、成就大事业时,必定都已达到无我之境。我猜此刻,他即便在灯火阑珊处见到那人,也不必去相见了,因为那人不是再度离他远去,便是他已在灯火阑珊处,看别人由远而近、由远而近;而自己呢,正准备离去、离去……
闲来无事,又作了首五律——
伊存万象中,未可觅形踪。纵目近而远,驱思西复东。生涯知有尽,求索信无穷。回首阑珊处,蓦然入黑瞳。
王国维又说,这三种之境界,未有经第一、二境而直入第三境者。当他处于第一境时,曾自评自己的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因此猜测自己终身,抑在诗歌与哲学二者之间。王国维的彷徨,何尝不是所有人的踟蹰,只是人们或未觉得,或即便觉得也不能获得,如同那千万头觅不到树枝、或虽觅到却终力竭、挂不上角去的羚羊。
王属牛。他从未引用过羚羊挂角之事。牛字与羊字一样,是那些最初始、最丰富和最美丽的结晶体中的一个。
我属羊。也曾自评性质位于感情理性之间,并希望以羊的方式探得其本。若我为羊,不是山羊,不是绵羊,而是一头野生羚羊,寻觅良久,终找到一条合适的树枝,于是蓄力、跃起,再蓄力,再跃起……直到余生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