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只有在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时,才能想起很多。我今天讲我记得的三位老师的背影,他们有的是大教授,有的是普通教授,有的是小学老师,但他们的背影,我都一直记得。
(一)
“请问,这是范若恩的家吗?”武汉冬天的傍晚六点,家家户户都已开始晚餐,房外喧闹的公共厨房本已渐渐安静,突然响起一声略带嘶哑却又礼貌的声音,一声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往桌边一缩,母亲已经迎接出门去,“杨老师,是您!”灯光中,母亲已经陪着花白头发的数学杨老师进了房。
“今天来,不为别的,这孩子学习下滑得厉害,我实在放心不下。”杨老师坐后接过一杯热水,先焐焐手,轻声细语道。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时我六年级,天天迷骑自行车,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一个脾气有点严厉的老太太,我根本就没心情学习。那天,杨老师拉着母亲的手,叮嘱很多,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站在储物室,直至她瘦弱的身影站起,我低着头和父母送她至楼外。母亲苦留晚餐,她淡淡地说,还有几家要家访。我看着她在昏暗的街灯中越行越远,步伐已经有点疲倦。
我生命中唯一一次老师家访,就是那晚。那时的武汉,交通极不方便,杨老师家住武昌,要乘公交转轮渡,渡过长江后步行半个小时上班。武汉的冬夜,一个单薄的身影,还没晚餐,在汉口一家家老房子挨家挨户走过,还要去赶最后一班轮渡,冒着寒风过江……
(二)
光华楼外草坪开阔,风很大。二〇〇六年冬天的一个午后,远见过君陪着章培恒先生走过。那天见章先生谈兴正浓,过君频频点头,想大概在谈学问。等近身而过时,却听章先生平淡地对过君说:“我都不知道我还会活几年,你要抓紧。”当时愕然。
先生说话时,面色如古井不波,如在谈一件琐碎之极之物。
对章先生总存着愧疚。在请他首肯允许旁听课后,那年睡眠太差,半途放弃,后面见面,总是低头快步走过,等他走远,方敢转身看他。当时狂风大作,先生满头白发在风中微微飘动。
我一直不知怎么形容先生的背影,数年后读康德《判断力批判》,读至“崇高”一章,浮现出光华楼空旷草坪,狂风呼啸中巍巍然的身影和满头的白发。
(三)
“曾老师!”“小范!”前年春的一天,在公交车上,我和曾道明老师不期而遇,大家脱口而出的,还是他未退休时见面招呼的话。他身边坐着人,车后面有座位,我用力挥挥手就过去,一如平时大家和他在一起的随意无拘。
我在他领导的教研室一起工作五年,深感他的左派的宽厚。曾老师江西萍乡人,一口江西普通话,特别说急或大家听不懂时,脸会涨得通红,常常为大家逗乐时谈起,他却毫不为意。年轻老师偶尔懈怠,他仅咕噜一句:“都是革命同志,算啦。”
曾老师极重家乡,一次跟人说起每年春节为最辛苦之时,村中亲戚邻居至沪观光,他一概招待,往往将卧室让出。一个老人,在潮湿的冬天睡地铺,而且退休后还在兼课,一方面补贴儿女,一方面接济亲友。
那天,车抵学校,很多人往门口涌去,我正准备站起时,已随着人流走向车门的曾老师突然转身,焦急从人群中往车厢后面张望着,宛然生怕我忘站起。那时,本慢慢行至中门的我,突然微微站立片刻,看着那个转身的背影。那不就是昔时乡中父老带着年幼的小辈进城,或投亲或觅工时的谆谆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