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
——阮籍《咏怀》
“你要去那儿吗?”杂货店大娘吓了一跳,“那不在村里,在鸟栖岭上。”
“很远?”
“少说也得有五公里,你又没有车……”她煞是同情。不过她还是决定给我指明路途,“左拐……一直走……一直走……”看她迷茫的神色,仿佛在叙述昨夜里一个近乎遗忘的梦;犹疑的手势微微向上,指向远方,似乎指的不是五公里外的鸟栖岭,而是遥远而又神秘的美洲新大陆。
我按大娘指点的路径走去,约莫半个小时光景,来到了鸟栖岭上。原来这是翻越比利牛斯山脉的一条通路的制高点,向东北和西南眺望,左右两侧的山峰犬牙交错着伸向远方。
旅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非常和气,略显腼腆,耳朵有点背。“房价每晚25欧,你想在店里早晚餐的话,47欧,怎样?”“有些贵了。”我说。“40欧怎么样?如果你不想吃太多的话。”“好吧。”
总共四层的旅馆空荡荡的,只有老板和我两个人,还有他的两条狗。一条年轻的大狗,名叫阿多,精力特别旺盛,喜欢尖叫着到处乱撞。还有一条衰老的哈巴狗,成天伏在地上,像一团脏兮兮的毛线,是老板去世的母亲留下的,已经十五岁了。
晚餐时间,餐厅里,昏暗的小木桌。前菜、主菜、甜点一应俱全。老板每端来一道菜,都要介绍一通配料和做法。那些菜很稀奇而且美味,我在别处从来没有吃到过。
“哎,”他神秘兮兮地说,“你吃出来没有,我在色拉里拌了点什么?”
“嗯?”
“中国的!”
“嗯……”
“为了欢迎你,我加了点酱油!”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瓶子,“所幸还剩了一点!怎么样?”
岭上的气候阴晴不定。天气好时,我便出去走走;下起大雨,我便逃回来和老板聊天。有时,只听得一声尖叫,阿多不期而至。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不愿旁人知道他。他只想独自默默地过日子,他说这是他最大的幸福。(他问我能理解这种幸福吗?我说我很理解。我和他不一样,可是我理解。)他有个儿子,独立了,在巴黎工作。他对这房子不满意。他说卖主当时打了虚假广告,他已经将其告上法庭。他有足够的理据,他有必胜的信心。然后他打算搬去巴黎开饭店,大约两个月以后。厨师是他的老本行。
他问我要不要咖啡。我说要。喝完该付账。什么?太客气了!咖啡不要钱。
临走的那个傍晚,我冒着细雨在旅馆外边拍照。老板跑来叫我吃饭。见我喜欢拍照,便说,旅馆顶楼有个房间,窗口正对着高山,煞是壮观,不妨去看看。
他带我去那个房间。拉开窗帘,我恍然面对舞台。只见几乎挤破窗框的高山,下面是如梦似幻的方格子田野和几栋玩具似的村屋。云雾奔腾而过,将高山和田野拦腰截断。我不禁想,那长长的云阵里,也许充斥着无声的呼喊?又或许,只是怀揣着飞驰的欲望?它如此决绝地奔向使它消散的山谷,所到之处,在人类的心中播下种子,叫人也渴望飞驰,却昏昏然不知所由,不知所往……
回到阴暗的饭厅,他给我端来晚餐,便出去了,留下我一人吃着。忽听得门口传来阵阵尖厉的嗥叫,我顿时毛骨悚然。惊慌之际,老板抱着一把吉他,得意洋洋地领着阿多过来,说:“听见阿多唱歌了吗?”
“原来是……”
“我弹,它唱,听吧。”他说着,弹起吉他。阿多向天伸长了脖颈,“呜~~~呜~~~”地呼啸起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再过不多时候车便要来了。老板说:“我再唱支送朋友的歌与你道别吧。”于是坐上桌子,边弹边唱。阿多大概知道这回轮不到它唱,耷拉着耳朵不情愿地待在一边。还有那条十五岁的老狗,依旧像一团毛线似的伏在地上。老板忧郁的眼神,仿佛在梦里重逢故人……
……我久已下定决心,要将鸟栖岭的风景记录下来,然而所有的细节早已混成一片。早晨,白云如神仙的大笔涂抹着群山,几粒飞鸟穿越而出;傍晚,乌云卷着山岭一同翻滚,吞吐着太阳的光芒,内中夹杂着飞鸟几粒。时而云气揉弄着村庄和古树,时而村庄和古树揉弄着云气。昏黑的雨阵里,几匹马啃着草;雨后清朗的草地上,又多了几群马。简易的车站,唯独为我暂停的古老的黄色小火车,通常它只是尖叫着飞驰而过。在鸟栖岭这方寸之地,这盘山路的最高点,在这群山汇聚之处,一切尽在飞驰,甚而来不及留下爪印……
还有两个黑点,两个渺小的人,暂聚之后,行将告辞。其中一个即将投身于这个飞驰的行列;另一个,至多再左顾右盼一会,也将投身于其中。
“多谢光顾,”老板忽然拿出法国式客套,微笑着招招手,“请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下次再来?”我有些发愣。
岂不知,在鸟栖岭,一切飘忽如飞鸟,一切变幻如云雾……只有送往迎来的客店老板,以为自己不在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