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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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3月20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天下观”之争
邵毅平
  ◆ 邵毅平

  一

  世上很多地方的人都自以为居于世界的中心,比如古希腊人认为希腊中部的德尔斐是世界的中心,达利顿悟法国佩皮尼昂的小火车站是宇宙的中心……但大概只有我们(以及另一个地方的人)才把自己的国家叫做“中国”。

  “中国”也者,天下之中心国度也——这一国名,显然与中国传统的“天下观”有关。古代中国人的“天下观”,并不是像今天这样的“球面散点”式的——世界上有一二百个国家,中国只是它们中的一员;而是“同心圆”式的——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最高的存在;周边散布着众多“蛮夷”,落后并附属于中国;再外边则是东南西北“四海”,那是世界的极限和尽头。

  早在中国历史的开端,即已取这种“同心圆”式“天下观”了,如《尚书·禹贡》所载“五服”之制:以京城为圆心画圈,第一圈“甸服”,由王直接统治;第二圈“侯服”,由诸侯统治;第三圈“绥服”,也由诸侯统治;第四圈“要服”,为偏远地区;第五圈“荒服”,算蛮荒地区。每一圈都向外扩展五百里,根据距离远近,开化程度,来确定各自的权利与义务。(当然,这种理想化的“同心圆”制度,在当时似乎从未真正实行过。)由内及外,离京城渐行渐远,文明程度也逐渐衰减——这就是古代中国人的“天下观”!

  古代中国文化非常强势,所以不仅是中国人自己,即使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也有接受中国式“天下观”的。“天下名山,曰有五焉。东曰东岳,即泰山;西曰西岳,即华山;南曰南岳,即衡山;北曰北岳,即恒山;中央之山曰中岳,即嵩山。此所谓五岳也。”这番话并不是中国人说的,而是17世纪朝鲜半岛文人金万重说的,见于他写的小说《九云梦》(约1687年)的开头。值得注意的是,“曰有五焉”的并不是“中国名山”,而是“天下名山”,其中又绝无朝鲜半岛的名山,这说明他也接受了中国式“天下观”。不仅他是这样,古代朝鲜半岛的文人们,大都承认中国的“中”,而自居于“东”,自称“东”、“东方”、“东国”、“海东”;有时也自我膨胀一下,也就不过在“东”前加个“大”字,自称“大东”而已,于中国的“中”并无异议。这都是接受中国式“天下观”的结果。

  当然也有不接受的。比如日本江户时代儒学家山鹿素行,不服只有中国能称“中朝”、“中国”的“惯例”,主张各国皆可自称“中朝”、“中国”,然后决定称日本为“中朝”、“中国”;又如古代的越南,虽与中国打交道时,不得不自居于“南”,承认中国的“中”;但关起门来,小巫学大巫,依样画葫芦,却也不妨自得其乐,也自称“中国”(又自称“华”、“汉”、“中夏”等),而蔑称外国(甚至包括中国)为“夷狄”。这是用中国之道,还治中国之身了。在实学思潮勃兴的朝鲜后期,许多实学者知道了地球是圆的,于是对中国的“中”提出了质疑:“今中国者,不过大地中一片土。”(李瀷)“自天视之,岂有内外之分哉。”(洪大容)不过犹不敢自居于“中”。

  西方人当然更不接受中国式“天下观”了。1583年,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进入中国,在肇庆首次展示了他带来的世界地图,让中国人领教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天下”。过了四十年,西海艾儒略与东海杨廷筠一起编纂《职方外纪》(1623),详载世界四大洲(除大洋洲)各国概况,向中国人展示了最新的世界地理知识。“亚细亚者,天下一大洲也……中国则居其东南”,“地既圆形,则无处非中,所谓东西南北之分,不过就人所居立名,初无定准”,其中所述“无处非中”的“天下观”,以及“西海”、“东海”的作者署名方式,对中国式“天下观”不啻是个挑战。朝鲜王朝后期的实学者们,正是从传教士这里得到启发,从而质疑中国式“天下观”的。就是中国的文人学者自己,也不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开始反思传统的“天下观”:“独笑儒者未出门庭,而一谈绝国,动辄言夷夏夷夏,若谓中土而外,尽为侏离左衽之域,而王化之所弗宾。呜呼,是何言也……尝试按图而论,中国居亚细亚十之一,亚细亚又居天下五之一,则自赤县神州而外,如赤县神州者且十其九,而戋戋持此一方,胥天下而尽斥为蛮貉,得无纷井蛙之诮乎?”(瞿式穀《职方外纪小言》)

  也正因此,后来西方人翻译《九云梦》(现有两个英译本,1922年,1980年),遇到“天下名山,曰有五焉”之句,都会无视中国式“天下观”,绝不肯把“天下”译成“world”(世界),而是先后译成了“East Asia”(东亚)或“China”(中国)——弄得中国式“天下”不断“缩水”。(但这么一来,却使得西方读者失去了了解中国式“天下观”、了解东亚曾经存在过一个汉文化圈的机会,还不如直译成“world”,然后仔细加注说明。)

  二

  然而在佛门里,也曾经存在过很不一样的“天下观”,让人感到意味深长,又兴味津津。

  后秦有个高僧叫法显,于399年至412年赴天竺取经,回到东晋后,写了一部《法显传》(414年),“自记游天竺事”,其结语说:“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初看让人疑心有误:长安不就在中国吗?怎么走了六年才到中国?其实,法显这里说的“中国”,并不是指自己的祖国,而是指“中天竺”。当时的印巴次大陆上,有东西南北中五天竺,中天竺佛教最为发达,故古印度佛教徒称之为“中国”,而称远方之地为“边地”。这是古印度佛教徒的“天下观”了(当然这只是他们有关“南赡部洲”的小“天下观”,其上还有“小世界”或“四天下”等大“天下观”,还有“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等更大的“天下观”)。据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记载,中印度阿逾陀国菩萨作有《中边分别论》,看来就是讨论这种印度式“天下观”的。法显既称中天竺为“中国”,则显然是放弃了中国式“天下观”,而接受了印度式“天下观”的。(“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之句,高丽藏本“中国”作“中印国”,似乎只承认中国是“中国”,不承认中印度是“中国”,透露高丽人的心曲,消息颇耐人寻味。)

  在《法显传》里,法显从不自称“中国”,而是称“秦”、“汉”、“边地”、“秦土”、“汉地”、“晋地”等,自称“边人”、“边地人”;其中提到的“中国”,指的都是中天竺。在法显们的眼里,“中国”什么都好,“中国寒暑调和,无霜雪,人民殷乐”,“中国寒暑均调,树木或数千岁,乃至万岁”,而“边地”一切落后,故常“自伤生在边地”。法显还经常记载“中国人”对他们这些“边地人”的称赞:“奇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至此。”“见秦道人往,乃大怜悯,作是言:‘如何边地人,能知出家为道,远求佛法?’”对于这些“中国人”的称赞,法显们显然很是受用。那次取经的结果是,同伴滞留“中国”不归,法显抱经独还“边地”:“道整既到中国,见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戒律残缺,誓言:‘自今已去至得佛,愿不生边地。’故遂停不归。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是独还。”

  初唐时,佛门中人仍有坚持印度式“天下观”的,如道宣作《释迦方志》,远绍《中边分别论》,特设“中边篇”,以“名”、“里”、“时”、“水”、“人”等五义,论证天竺(不限于中天竺)为“中”、“中国”,“居中王边,古今不改”,中国则为“边”、“东华”,并批评“此土诸儒,滞于孔教,以此为中,余为边摄,别指洛阳以为中国,乃约轩辕五岳以言,未是通方之巨观也”(请注意他批评了“五岳”的说法,可对照《九云梦》的津津乐道)。他还记载了刘宋时围绕“中”“边”的儒释之争:“昔宋朝东海何承天者,博物著名,群英之最,问沙门惠严曰:‘佛国用何历术而号中乎?’严云:‘天竺之国,夏至之日,方中无影,所谓天地之中平也。此国中原,影圭测之,故有余分,致历有三代、大小二余增损,积算时輙差候,明非中也。’承天无以抗言。文帝闻之,乃敕任豫受焉。”可见当时两种“天下观”并存,且经常发生激烈的交锋。

  但同样是在初唐,玄奘、辩机作《大唐西域记》,义净作《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却并不持印度式“天下观”,而是持中国式“天下观”,自称“中土”、“中夏”、“中国”,而称天竺为“印度”、“天竺”、“五印”、“五天”(偶或在相对四天竺时称中天竺为“中国”);甚至还把天竺纳入了“大唐西域”范围(“西域”范围与时俱扩,此前一般只到中亚);《大唐西域记序论》甚至还说:“越自天府,暨诸天竺,幽荒异俗,绝域殊邦,咸承正朔,俱沾声教。”(于志宁《大唐西域记序》也说:“正朔所暨,声教所覃。”)说天竺也“承正朔,沾声教”,这话显然说得有点大了。然而玄奘们说这种大话,未必没有取悦君主之意。果然唐太宗信以为真,让太子作《菩萨藏经后序》,也说什么:“贞观中年,身毒归化,越热坂而颁朔,跨悬度以输賝,文轨既同,道路无壅。”(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归化”、“颁朔”、“输賝”、“同文”,纯属虚构,显然是上了玄奘们的当了。

  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为居于世界的中心,看别人都是化外之民,这种“天下观”固然要不得;但现在有些国人“自谦”过了头,盲目接受西方人的“天下观”,口口声声自称“远东”什么的,也大概早已数典忘祖了吧(这与法显、道宣们的自称“边地”倒是有得一拼)——你站在哪里,觉得自己“远”,觉得自己“东”呢?“地既圆形,则无处非中,所谓东西南北之分,不过就人所居立名,初无定准”,就算换个角度,西海艾儒略的这番忠言仍值得倾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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