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济先生去世了,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有点松了口气,为她。
老人一生,可谓命运多舛,晚年尤为凄凉。68岁时独子车祸身亡(这儿子是她40岁时方得),74岁时因丧子之痛身患抑郁症的丈夫唐在炘又撒手人寰,身患糖尿病的她一个人抚养孙女,还要参加各界活动、培养学生,以弱质女流之身,实属不易。
而且,她并不喜欢别人认为她是个“弱质女流”。
我第一次见李世济先生是在2005年。那时我在复旦念书,功课不紧张,天天迷京戏。每周去沪上著名程派琴票应家孚伯伯家调嗓子,放了寒假,应家伯伯介绍我去北京,让熊承旭老师给我说《骂殿》和《碧玉簪》。
熊老师上来就问我:“你要听老路子?还是新路子?”
所谓老路子,就是程砚秋的路子;新路子,当然是李世济改变之后的曲调。我超级迷恋王吟秋先生,当然选老路子,有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腹诽几句“新路子”。熊老师非常大度,并不怪罪年轻人的鲁莽,有时还拉给我听新老之别:“你别看这里改腔,那时因为老唐知道,她(指李世济)就得这么唱。”
老唐,就是唐在炘。李世济的红,和背后默默支持她的唐在炘分不开。唐在炘1922年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在圣约翰大学读建筑专业,然而却痴心京剧,曾从师穆铁芬、周长华等学操琴。他和22岁在中国银行工作的熊承旭(二胡)、还在高中读书的闵兆华(月琴)结成了沪上三兄弟,时常聚在闵兆华的大姐家中切磋玩票。
1946年,唐在炘在上海茂名南路与来上海演出的程砚秋相识,那时他还是位会说英语会开汽车的大学生,出语新鲜有趣,喜欢“洋派”的程砚秋先生对这样的小朋友很是欣赏。也是在那年,他也认识了才12岁的李世济,一曲《骂殿》,却开始了四人之后大半辈子的合作。据说,程砚秋离开上海时,曾嘱咐他们辅助李世济调嗓子排戏,“情托三剑客”之说,至今流传。
因为熊老师的关系,我去见过一次李世济先生——借着帮熊老师拿东西的机会。她说一口上海普通话,听说我从上海来,又在复旦念书,蛮高兴,请我喝咖啡。喝的是黑咖啡,没有奶,也没有糖,我很诧异。“我只喜欢喝黑咖啡。”她的身上,依稀仍有当年上海小姐的作派。
我给她看我拍的上海照片,其中有一张西湖公寓(即解放前的华盛顿公寓),在衡山路和高安路口,李世济的父亲李乙尊曾经在这里居住,邻居中还有如今鼎鼎有名的沪上名媛严仁美。她似乎不大清楚这件事,一下子翻过去。
李世济的祖父曾任安徽提督,父亲李乙尊是民革地下党员,上世纪40年代,他表面上经商,实际与政界关系紧密,他在上海霞飞路的寓所就是民革地下党联络处所在。建国后,李乙尊还做过李济深的秘书。
李世济结识程砚秋,和父亲有极大关系。因为李乙尊有位铁哥们,叫许伯明。许伯明一生从事金融业,却与京剧密切相关。他曾与冯耿光、李泽戡并称为“梅党三巨头”。他把堂弟许姬传介绍给梅兰芳做秘书,提议姚玉芙给承华社管事,都是梅兰芳艺术生涯中要紧的步骤。而许伯明与程砚秋的渊源亦很深,世人皆知罗瘿公为程砚秋赎身,许伯明是银行借款的担保人。李世济与程砚秋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许家的宴会上。
世家子弟爱好程派,程砚秋自然是欢迎的。然而下海唱戏,是另外一回事。程砚秋在梨园多年,当然深知做戏曲演员之不易,更知票友下海有多难,何况还是女票友。他拒绝了李世济要拜师的要求,甚至一度为此非常生气。虽然李世济在各种采访中都提到,周总理曾经有意说服程砚秋收徒,并且程砚秋本来已经应允,等她从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回来,就收她做徒弟,然而却忽然病故。这个说法没有得到更确切的佐证,毕竟当事人都去世了。
没能拜师学程,大概是李世济一辈子的痛,也是她的执念。前几年纪念程先生的演出,李世济是大轴,唱的是《文姬归汉》里的“深深拜”,背景是巨幅程砚秋画像。最后,她对着画像真的深深拜了下去,也许,她希望用这个方式让大家承认,她是程砚秋的学生。
但那段“深深拜”,是李世济改编的。程砚秋的老版本里,蔡文姬最后并没有欢天喜地地回去,我还是更爱那句家国不能两全的“到如今行一步一步远足重难移”。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花落水流红,李世济先生去世了,在那个世界里,有她的爱子,她的老唐,她的父亲,还有她最爱的程砚秋先生。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李世济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