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站在阳台上吸烟的时候,喜欢看着天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父亲嗜烟,多时每日三盒,为此切去半叶肺,还吸,家人想了各种戒烟的办法,但他都置若罔闻。一晃,父亲80多了,去年突然戒了,我问:怎么就戒了呢?父亲答:我自己想戒了。父亲话少,老了更沉默寡言。五一小长假,父亲嫌外面人多,不愿出去。我和母亲烧了几个菜,父亲不嗜酒,但每逢节日总要喝几杯白酒,陪酒的自然是老公。我曾调侃,父亲是给自己找女婿,不是给我选老公。他们翁婿是同行,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他们在同一条跑道上先后飞向天空,就像拥有同一片山林的猎豹,对山川地貌有着共同的记忆。
喝了两杯酒,父亲谈起了往事:1951年随部队进入朝鲜后,父亲在师部无线大队做通信员,负责背密码箱和送信。父亲的队长是位老八路,姓曹,山东临沂人,一级战斗英雄。
由于没有制空权,通常都是雨天或夜里行军,师部各部门分别隐蔽在森林茂密的山坳里。父亲说,敌机说来就来了,志愿军们恨得牙根痒,敌机轰炸不断,越是晴天越危机四伏。没有制空权,就像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父亲那时常想,什么时候能看到我们自己的飞机在天上飞呢!
一天,大队长带父亲去师部开会,踩着厚厚的落叶,在森林中左拐右转,路过卫生队驻地时,大队长遇到了一个熟人,知道了在招飞行员的事后,大队长让父亲明天去军部体检,当飞行员是多好的一件事!第二天,父亲一早就来到军部。初选通过,余下的人在一所大房子里,等待复查。此时,大家赤身相对,显得很不自在,目光游离找不到落点。啪!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于是,大家追逐着互相拍屁股,气氛活跃起来。这些年轻人暂时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就在他们欢畅嬉闹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他们哗地一下散开了,对着墙壁或蹲或立……父亲最终通过了体检。紧接着,他们这批飞行学员分别乘三辆“嘎斯”车,夜行归国。路况恶劣,如果不开车灯,随时有坠崖的危险。深夜,大家坐在背包上昏昏欲睡,汽车的马达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也遮蔽了敌机来袭的声音,父亲看到机枪的子弹在汽车后面几米的地方突突突扫射。
朝鲜战场的经历,叫父亲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圆满完成了预校和航校的学习,成为他那批第一个放单飞的学员。飞行的起飞和着陆,伴随着飞行生涯的全过程,某种程度也是飞行技艺高超与否的体现。父亲说,他喜欢坐在模拟一米航空高度的座舱里,遥望蓝天,记住春夏秋冬天空的颜色,感觉天地线的高度,以及不同季节它的微妙变化。父亲放弃了留校当教员的机会,要求分配到战斗部队,32岁时,就已经是飞行团副团长了。
生命中的许多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属于自己能把控的却不多,把控不住,机缘也就不能成其为机缘了。父亲说,爷爷叫他当兵,大队长叫他当飞行员,都不是他自己的决定,但能不能飞起来,很大程度取决于自己,就像戒烟这种事,他自己是可以控制的,他不想戒,劝也没用,想戒自然就戒了,自己能说了算的事不喜欢别人干预。
飞行员和天空的关系,就好比农民和土地的关系。闫肃先生创作的《飞行员之歌》,深受他们的喜爱,歌中唱道: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白云为我铺大道,东风送我飞向前。金色的朝霞在我身边飞舞,脚下是一片锦绣河山……
父亲的许多往事,都和天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