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苏州河上的船
毛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般不会对他下毒手的,但这次我不能放过他,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用足力气,一拳头打在毛头的胸口。毛头直笔笔倒在二层阁阿仙家的煤饼堆里。煤饼碎掉了好几只。毛头挣扎着想爬起来。我怎么会让他爬起来。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死死地压住他。煤饼又碎掉了好几只。毛头用手掐我喉咙。我也掐他的喉咙。毛头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手背那儿生满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皮肤都有点透明了,一直在发痒,毛头这一口下去,痒倒是止住了,血顿时就流出来了。我一看出血了,狠劲上来了,抓起一只煤饼,就朝毛头的脸敲上去。煤饼质量不好,很酥,一敲就碎了,毛头的脸上全是煤屑,还有血。红与黑。毛头的腿似乎蹬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
我推推他,他也不动。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这次祸闯大了,出人命了。我以为毛头死了。我很肯定,毛头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透了。最起码,他要等到明天才能再活过来。我只好逃了。逃到姨婆那里去。
我七绕八绕,绕到苏州河旁边。姨婆住在闸北,要过一座桥的。究竟是哪座桥我忘了,好像是新闸桥,又好像是乌镇路桥,听听名字两座桥都像。我娘死了以后,我只去过一次,小皮匠带我去的。只记得姨婆住在一爿老虎灶的楼上。我佝头缩颈地在两座桥之间走来走去,完全找不到方向了。那里的房子都差不多,老虎灶也有几个,开老虎灶的人面孔都差不多,我不知道姨婆趴在哪座老虎灶上面。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站在新闸桥上。雪早已停了。被毛头咬破的地方也早已结起来了,现在那上面糊了一层亮晶晶的薄膜,那是因为我老是在上面擦鼻涕的缘故。我从桥栏上扫了些雪,把鼻涕抹干净,顺便把手也擦了擦。我还想擦擦脸,因为我感觉得到鼻孔里和耳朵里煤饼屑子很多。上海很少下雪,下的雪也很难积起来,桥栏上的雪并不多。我只好一路走,一路搜集雪,一路挖鼻孔,擦脸。等到我把脸擦干净,也就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了。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好玩的景象,桥对面的栏墙因为铺着薄薄一层积雪,泛着白色的光,桥这边的栏墙完全是一片灰暗。
我欣赏了好一会自己的杰作,有点得意。我想路过的人发现两边桥栏的不同,一定会惊诧得大呼小叫。谁知那天晚上经过新闸桥的,都是一些很没趣的人,神情麻木无精打采,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冷空气冻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两边桥栏的不同。我很失望。苏州河那种臭烘烘的气味,又浓又厚,我连续吸了好几口,好像多少也能填饱些肚子。
有小火轮开过,后面拖了好几节船。停泊在岸边的船,都陆续点起了油灯,有的昏暗,有的贼亮,挂在船头。苏州河上散散扬扬地弥漫着一片雾气。此时我感到身上越来越冷,肚子也很饿,还想睡觉。离我最近的那艘船,船头有个年轻的女人支起了铁锅,似乎打算炒菜了。她背对着我,这边看不真切,我便下了桥,绕到河的围堤那边。刚好那里堆了不少黄沙,上面盖着篷布,我便爬了上去,正好对着那女人的船,如同坐在第一排看戏,看那女人炒菜。锅热了,那女人往锅里放油时不像是放油,倒像是在滴花露水,就像夏天时弄堂里那些女人擦花露水一样,往手心里滴几滴,搓一搓,再抹遍脖子耳朵和手臂;那女人也只是往锅里滴了几滴油,又用手指仔仔细细刮了刮瓶口,然后把手指上的油腻抹在锅铲底部,随即用锅铲把油抹开。她把鱼一条一条放下去煎。那是四条小毛鱼。这样的鱼我都不用费力气,就可以一口塞进两条。那女人无意中一抬头,看到有个小孩趴在黄沙堆上面,朝我笑了笑,然后把鱼翻了个身,继续煎。我看到那女人的眉心有颗痣,像是画上去的。鱼和油锅贴在一起传出的香味,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也许是我这辈子闻到的最诱人的香味。我只好把裤带重新系系紧。那女人把鱼盛进碗里后,往锅里加了些水,盖上锅盖,坐在一边等水开。我陪她一起等。这期间,女人抬眼看了我好几次,我不动声色。水开了,那女人拿出一碗已经调好的面糊,用筷子夹着,一块一块地往锅里下。这一下我简直受不了了,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面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