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房子的外墙粉刷结束。说好半个月的时间，因为下雨，返工，因为一排房子几家人家，审美不一样，经济计算方式不一样，等到完全结束，是一个半月了。脚手架全部拆去，崭新的颜色被阳光铺盖，觉得真是好看，心里也全是新颜色的干净和鲜艳。很复杂、很负担的一件大事情，就这样完成了，一个半月的拖拖沓沓，此时觉得全都理所当然。而剩下不习惯的，倒是看不见那七八个粉刷的工人了。这七八个乡下来的外省工人，也不知从前是不是一个村子一个乡的，怎么正好就凑成了一小群，被一个老板雇用，组成一支外墙粉刷小队，上班、下班，干一天活算一天工资，如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下雨的日子待在租借的屋里睡觉、抽烟、打牌，度过一年一年的日子。我们完全看不见他们吃的是什么，睡的床单和被子已经多久没有洗，打牌的时候怎么赢得嘻嘻哈哈，工资发到手里时怎样算着，担心老板是不是克扣了，如果克扣了就骂娘骂祖宗?我们看见的只是他们八点来，五点走，来来去去都是骑着民工式摩托车。飞驰在上海这样一个洋里洋气、怪里怪气、很多貌似有钱的人的神里神气的很大很大的城市里，他们心里暗暗喜悦什么、恨恨骂咧什么、小心眼地担忧什么、大度地容忍什么?我们看不见，我们看见的只是他们来为我们粉刷。我们付钱，他们干活。他们必须好好干，认真干，一丝不苟干，别让我们看不顺眼，别让我们看出马虎和粗糙，别让我们不高兴，否则老子不付钱，一份钱也不付，不信你就看！

　　我们的心里都特别“有钱有势”“自以为是”“煞有介事”，我们在他们面前时，是根本忘记了平等的，可我们在“大富”“大官”和获得大荣誉的人面前也往往忘记平等，不由自主就变矮了，说话小声、喘气小声，连同桌吃饭也举止猥琐、笑容可怜，人怎么是这样的呢？

　　这些粉刷工们的的确确缺少精湛、细致、甚至故意马马虎虎，有些角落，他们以为看不见，可是我们却偏偏看见了，于是我们又训得他们完全没有口气，一声不吭，闷了头修改。那时，我们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骂我们的娘和祖宗，每一个人都有心里和心理，我们互相知道心里和心理吗，如果知道了，那么就不训孙子不骂娘了， 当娘当祖宗真不合算，谁不高兴，就会骂他们，他们冤枉啊：“我冤枉！”

　　小陈是小工头，工头不好听，总觉得像坏人，还是称队长或者班长。七八个人都归他管，他除了自己刷，还要跑来跑去检查，跑来跑去等我们一张张自以为是的脸的高兴或者不高兴。我们高兴，他倒也没有特别高兴，我们不高兴了，说起“小心我一分钱也不会付”这样的特别没有水平的话的时候，他就特别尴尬了。其实需要说这样的话吗？不正是因为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水平也只有那么一点儿吗？煞有介事地恐吓，都是因为水平不高，没有克制力，没有智慧的语言、语气，读过书，上过很多语文课，好词好句都摘过，可是遇到场面、事到临头，嘴巴里就空空荡荡了。

　　于是小陈队长就越发跑来跑去，东叮咛西修补，小陈这个人，说话声音不响亮，目光和“有钱有势”相视时总有点躲避，还有点类似害羞。脚手架完全拆除了，我发现三楼北阳台的外面有一小块毛毛拉拉，没法看，我就站在三楼喊：“小陈，你上来！”小陈赶紧在门口脱了鞋走上来，说：“我爬出去重新弄一弄吧。”我想了想：“算了，危险，命要紧，反正我只有站在这儿才看得见，我看见就假装没看见吧！”我没有让他爬出去，命要紧！我站在下面的路上抬头看，猛然发现被三楼空调架子挡住的那一块，几乎没有刷，我说：“小陈，你看你看！”他声音很微弱地回复说：“告诉他们不要漏了，还是漏了。”他说他要想办法爬上去补。我知道很难再爬，怎么爬，命要紧！我又说：“算了算了，不仔细看也看不见。”许多事，许多的人生角落，不是只能不仔细看吗？

　　这些从一个村子、一个乡里来的工人，严格说还都是农民，没有好好上过学，没有好好学过技术，没有人培育过他们的审美，他们缺乏很多，他们是来这个城市挣钱的，挣得到挣不到，都是进入了“学校”，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没有得到100分、80分，就责骂他们，骂他们的娘和祖宗，动不动就开除他们，虽然我们是花了钱请他们装修、粉刷，没能弄好看会是我们很长时间里心里和眼里的疙疙瘩瘩，可是我们是不是可以宽容一点儿，不要角角落落都计较，大城市的人，多理解一点从一个村子、一个乡来的人们吧，他们是为了挣钱，但是也帮了我们，他们缺乏很多，但是他们会为他们的后来学会很多，城市是他们的学校，美丽乡村未来的审美和角角落落都会在他们今天的缺少里诞生，他们是外出打过工的人，如同很多外出留过学的人，我们这些城市人，以前到乡下去插队，不是也狗屁不通吗？他们的前辈们给过我们机会，我们也都友善些吧，我们有钱有势什么，我们不要自以为是，我其实不还就是以前的那个知青吗，有什么地位？我甚至根本不如以前，以前我几乎恭恭敬敬看所有人，以前我不煞有介事！

　　小陈们，你们不完美的粉刷很漂亮，崭新的颜色被阳光铺盖，干净、鲜艳，精神抖擞，我谢谢你们。我没有请你们抽过烟，我只是付了该付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