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5月,因为母亲节的缘故,便让人有了一点不同的期待。母亲,是站在生命原点的人,连接着造物主与人类社会。与母亲的关系影响我们和世界相处的态度,对母亲的讴歌,每每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最高艺术水准。今天,我们倾听几位作家与自己母亲的故事。
莫言 母亲是最后的拯救与真正的悲悯
“我的母亲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难,不屈不挠地活下去;我的父亲和爷爷又教育我人要有尊严地活着。我的小说在揭示社会黑暗和剖析人性残忍时,也没有忘记人性中高贵的、有尊严的一面,因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为我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这些普通人身上的宝贵品质,是一个民族能够在苦难中不堕落的根本保障。”
从乡村走出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一直抒写着中国乡村的故事。他说,人生最初的记忆,便是一幅和母亲有关的画面——母亲坐在盛开着白色梨花的树下,用一根棒槌捶打着野菜。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这个有声音,有色彩,有气味的画面是莫言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他文学道路的起点。母亲,那个不识字,也没有来得及分享莫言登上文学成就巅峰的荣耀的女子,就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莫言的文字背后。
莫言十几岁时,家里遭遇了特别艰难的状况,父亲被人诬陷,家中存粮无多,母亲旧病复发,却拿不出钱来治病,那段日子莫言内心里有种恐惧,他特别害怕母亲会寻短见。每次他收工回到家,都会高喊母亲,直到听到回应才放心。如果一时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他就会跑到厢房和磨坊寻找。有一回,莫言找遍了房间还是没有找到母亲,就坐在院子里哭了起来,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边走了进来。看透了儿子心思的母亲告诉莫言:“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有一年中秋节,家里很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小碗,大家正吃着,门口来了一个乞讨的老人。莫言端起半碗红薯干给老人,老人抱怨道:“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莫言好不气恼,“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莫言,端起自己的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莫言说,母亲的善良质朴和面对苦难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感动着他,也激励着他。母亲去世后,莫言完成了《丰乳肥臀》,在他的笔下,母亲是“最后的拯救”和“真正的悲悯”,他说,这本书是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礼物。
蒋勋 母亲的“不慌张”是第一堂美学课
“我的第一堂美学课其实是母亲给我上的,没有人可以替代。因为没有人可以替代母亲的爱,所以没有人可以替代母亲对于人的教养的工作。”
蒋勋是诗人、作家、画家,在大学的课堂上,给学生们讲美学课,可他却说,自己的第一堂美学课是母亲给他上的。
蒋勋的母亲出身官宦人家,经历过荣华富贵,也经历过家道没落,是个十分优雅的女子。
在蒋勋的记忆里,母亲有一双仿佛有魔法的巧手,儿时盖的被子是母亲亲手绣的,每个星期,母亲都会把被子重新缝洗一次。没有洗衣机的年代,母亲洗被单是到河边,用木棒捶打清洗,洗完之后,用洗米水浆过一遍,等着出大太阳的时候,将被单搭在竹竿上晒。这样的被子盖在身上,就有阳光和米浆的味道。
母亲还是编织高手。那些年里,蒋勋穿的毛衣都是母亲自己打的。 每到岁末,母亲就把穿旧了的毛衣拿出来拆掉,用旧毛线编成新花样,穿在身上就又是一件新衣了。
除了暖被与毛衣,每个人的儿时记忆里大约都不会少了对食物的记忆。蒋勋说,自己小时候跟在母亲身旁,看着她买菜、包饺子,不论买到什么菜,母亲总是会用食指和大拇指的指甲掐菜,把老的地方掐掉,一家人吃到的总是最好吃的菜。
彼时的台湾社会并不富有,很多年之后,蒋勋回忆这些过往时却说,自己成长的过程是一个最富有的阶段,所有手工做的东西,都是买不到的精致。而这一切正是母亲带给他的,让年幼的他在心里种下了对待这个世界“不慌张”的种子。
蒋勋在自己的文章里这样写道:“人类的手,是一切美的起点。人类五种感官的活动,构成了美学。所谓美的感受,也源自于你对一个人的情感,对一个地方的情感,对一个事物的情感。”而母亲对他而言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晚年,母亲早早地签了放弃最后救治的意愿书。87岁的母亲不想自己在最后的日子,浑身插满管子延续无质量的生命。
最后时刻,蒋勋在安宁病房中陪伴母亲,那时,她已经看不见也听不到。蒋勋问医生,母亲的哪种感官还可以接受得到信息?医生说,触觉。于是,蒋勋把母亲抱在怀里,让她在自己怀里安详地离开。
林清玄 母亲在食物里表达爱和坚忍
“一碗冰糖芋泥其实没什么,但即使看不到芋头,吃在口中,可以简单地分辨出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种无私的爱,无私的爱在困苦中是最坚强的。我时常想到,如果幼年时代没有吃过母亲的冰糖芋泥,那么我的童年记忆就完全失色了。”
母亲与食物的关联似乎是天然的。艰难岁月里,母亲对待食物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孩子看待世界的方式。作家林清玄的文字清雅通透,有着尝尽人间百味后的禅意,而母亲是林清玄认识世界的第一个引领者。
从将三字经写在日历上教林清玄背诵开始,初中文化水平的母亲承担起了林清玄的基础教育,与此同时承担着用贫乏的食物“喂饱”全家的责任的母亲,也用自己对食物的态度影响着林清玄。
林清玄15岁离开家到外地读书,每次回家,心疼儿子在外辛苦求学的母亲总是会准备许许多多的食物,塞满儿子的背包。
那时候,在乡下,白米饭是极大的奢侈,偶尔能够在早上喝到一碗没有掺番薯的白米粥,就能让人开心大半天。母亲费尽心思地用贫乏的食材,做出一些好吃的食物,让孩子们不厌倦,也让生活多一些趣味。
母亲采下野菜上最嫩的嫩芽,用太白粉烧汤,煮出又浓又香的汤汁。番薯叶子被母亲剥皮去丝,或炒或煮,端上桌便是一盘翠绿。竹林阴湿处生长的蕈类,乡间随意生长的青凤梨,都能够被母亲拿来,翻出不同的花样,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白米难得,替代白米饭成为主食的番薯和芋头,难免让母亲犯愁:怎样才能让孩子们不会吃得烦腻?
番薯最好的部分,留下来掺在饭里,其他部分,被母亲切成薄片,将糖、面粉、鸡蛋打成糊,薄片沾上糊糊后,下到油锅里炸至金黄捞起,用一个大铁罐装着,成为林清玄和一众堂兄弟姐妹们平日里最喜爱的“饼干”。到了夏日,母亲会将番薯切成一寸见方,与凤梨一道煮成甜汤,这是家中孩子们常常惦记的美食。
到了冬天,冰糖芋泥则是林清玄记忆里的好滋味。母亲把煮熟的芋头捣烂,和着冰糖同熬。待到孩子们把作业做完,给母亲检查过后,就可以去灶上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围在灶边吃。每回只要知道母亲做了冰糖芋泥,孩子们做作业就特别起劲。
在林清玄的笔下,关于冰糖芋泥的回忆是这样的:“冰糖芋泥只能慢慢地品尝,就是在最冷的冬夜,它也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我们一大群兄弟姊妹站立着围在灶边,细细享受母亲精制的芋泥,嬉嬉闹闹,吃完后才满足地回房就寝。二十几年时光的流转,兄弟姊妹都因成长而星散了,连老家都因盖了新屋而消失无踪,有时候想在大灶边吃一碗冰糖芋泥都已成了奢想。”
林清玄说,在艰苦的成长岁月里,母亲通过那些平凡的食物传达的爱,让苦日子有了甜滋味。而他自己在写作之路上,能够知所取舍变化,一路行来不气馁,也和童年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母亲的影子一直在自己心里最深处推动着自己前行。
毕淑敏 幸福的母女关系
“笑着,幸福着离开——这是父母留给我最宝贵的遗嘱。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在遭受无比痛苦的折磨,即使是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依然可以感知人间的温暖与幸福。”
毕淑敏在外有好多个身份——作家、医生、心理咨询师;在家里也有好多个角色——孝女、贤妻、良母。每个人通过母亲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和母亲的关系是之后一切关系的起点和基础。读毕淑敏的文字,每每让人感受到睿智与温暖,而这些文字如同镜子,映照出她与母亲的关系。
毕淑敏爱听母亲讲述往事——那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里,有自己与最亲的人之间的“盲点”。毕淑敏生在新疆,长在北京,当年,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毕淑敏,从星星峡经柳园到兰州,没有火车可以坐,一路上都是天不亮就爬上装货卡车的大箱板,在戈壁滩上颠啊颠。这样的往事,都存在母亲的记忆中,母亲每每如数家珍,作为“听众”的毕淑敏则一次次地被母亲的讲述打动。
2001年,母亲被诊断为肝癌,毕淑敏选择了在第一时间对母亲告知实情。做过医生的毕淑敏深信,“没有什么比坦诚更有力量。人对自己的生命有知情权,有权知道,有权做决定。”她将自己了解到的所有方案向母亲和盘托出,并尊重母亲的选择——比如,母亲拒绝化疗,也抵触有创伤的进一步治疗。母亲告诉毕淑敏自己最怕的是疼。毕淑敏告诉母亲,医学上有各种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母亲希望亲人常伴左右,毕淑敏无论去哪儿都带着母亲。
悉心调理配合着积极的治疗,让母亲创下了3年零8个月的生命奇迹。临终时,母亲对儿女们说:“我非常幸福,这辈子很满足……”
毕淑敏说,这就是幸福的力量,让万物包括死亡都为之匍匐。“幸福是母亲留给我的遗言。”
作者手记
回望生命
开始的地方
当生命还是一个胚胎,母亲的子宫是最安全的所在,母亲通过血脉基因传达着爱与安全的信息。
长大成人后的我们,给自己立下一个个具体的目标努力打拼,终究是为了在母亲的子宫之外,获得一份足够的安全感——那就是一切的根源所在。
母亲节,成为拥挤不堪的日程表里一个回家看看的提醒和理由。回到母亲身边,靠在母亲怀里,感受那熟悉的心跳和气味。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体会生命中最初的安全感,它可能是你对明天做选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