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从小生长在上海老城厢的人来说,《故乡的野菜》的题目未免矫情了些,诚实地说应该是菜场的野菜罢。坚持用这个题目的原因,是向周作人先生致敬。
现在上海的春天更确切地说应该算是冬天的尾巴,或者夏天的帷幕,短暂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连春秋两季的衣服也很少有露脸的机会,羽绒服和短袖T恤差不多无缝对接了。只有逛菜市的时候看到应季的蔬菜,才会惊觉季节的改换。
“荠菜马兰头,姊姊嫁了后门头”,荠菜和马兰头是周作人笔下的野菜。现在菜场里的荠菜恐怕都是种植的,不再是老婆婆在田边地头挑来的,然而碧绿的锯齿形的叶子还是带着山野的香气。挑洗干净,切碎无论是做豆腐羹还是炒年糕都是美味。荠菜水分少,单纯用来做馅包馄饨、饺子或春卷,就嫌干涩,总要加上点青菜或者黄芽菜,才见佳。不过荠菜个性鲜明,就算大隐于市,依然不能掩其芬芳。
马兰头的季节要比荠菜短得多,稍一过季,就叶梗木渣不堪一吃。但初春应季的马兰头短胖肥美得诱人食指大动。焯一下水后,细切拌香干,略加细盐、味精和麻油,就是一碟可以上得宴席的好凉菜。家常些,独孤一味清炒,深绿一碗端上桌,哪怕只配一碗白饭,也显得格韵高超。
更昙花一现的是枸杞头和香椿头,这两个吃的都是开春新发的萌芽。反正想尝尝鲜,看到就要下手买了,否则一错神就芳踪渺渺,需待来年,真正的是一期一会。
枸杞头略带红色,炒熟后是暗绿色的,回味稍有苦涩。我一般喜欢拿来和切丝的春笋同炒,油无需多,但要大火快炒,略加一点糖,既掩了苦味又提了鲜,味精也可以省了。炒好后玉白碧青的,盛在瓷碗里,十足是江南春天的味道。
香椿头好像北方也爱吃。家里一般是焯水后,细盐略腌后拌豆腐。不过对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时候吃的盐腌香椿。当年万物匮乏,保鲜的方法也少,盐腌香椿真的是埋在盐堆里的。早上吃泡饭的时候,夹起一棵,要抖去上面覆着的盐花,口味轻的还要用凉水冲一下,就算是这样还是只能小口地咬一点点,入口是咸味,细细咀嚼后才有香椿独有的香味慢慢沁出。小时候喜欢吃它,一是因为少见:一年也就见到那么一两周;二是因为好玩:我喜欢把它竖着栽在我的饭碗里,就好像雪地里长着的一棵灰绿色的树。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东坡先生实在是吃货,吃着蒌蒿还要想着河豚。菜场里成品包装好的蒌蒿,一般都老得不值一买,真正好的是偶尔一见细短带着嫩叶的新鲜蒌蒿。蒌蒿是水边的野菜,描写它味道最到位的是汪曾祺先生: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春水的气味。摘菜的时候,揲断它的节梗就可以闻到这种清新明亮的气味,爆炒后就更浓郁了。江西人也爱吃蒌蒿,他们是加腊肉辣椒炒,美则美矣,太过重口。江南人还是用它炒香干的多,更能存其本味。
香椿头、蒌蒿算是异香异气的野菜了,不过比它们香味更犀利的是菊花菜。它是我祖母的最爱,只要在菜市见到总会买。回家洗净清炒,立刻就散发出一种碾碎菊花似的浓郁的香气,入口后还会有一种特殊的清凉味道。所以祖母一直说吃菊花菜对嗓子好,但我还是嫌它的香气太过霸道,每次只是夹那么一两筷子,虚应故事。
菊花菜现在在菜场已经非常罕见了,反而偶尔会念起。它也许和南京人爱吃的菊花脑是一种东西,不曾考证过。南京人好像爱用菊花脑做蛋汤,哪次春天去南京,可以去菜场觅它一觅。
真正绝迹十多年不得一见的野菜是茭儿菜。筷子粗细嫩黄色,像茭白一样外面包着硬壳的叶,需要把包裹的硬叶摘去,只留下一点细嫩的芯,用来做蛋汤,味道隽永。读书读到蒲菜,无端地觉得那就是儿时的茭儿菜。不知道是因为污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和它再也无缘得见。想到哈哈这代尝不到我们当年吃过的味道,不免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