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师傅说，他被选上，是因为政审清白。

　　我问，你们一起进药厂的青工，哪个不是政审清白？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劳师傅想了想说，“因为我特别年轻？当时只有18岁？”

　　我追着问，“其他青工不是和你同龄？”

　　劳师傅笑了，有点欲言又止。车子沿着高速，正开往上海雷允上药业有限公司在郊区的药厂。劳师傅这天不是我们的采访对象。他只是作为老员工代表陪我们同行。但车上他谈兴甚浓，说及往事，激荡心怀。聊及1964年，在他进入药厂工作的第二年，就被选入六神房，从此可以做六神丸，掌握这味中药的国家级保密配方。我问他为何会被选中，他来来去去推说是当时组织认定。

　　但终于又没熬住。车过半程，大家话题已经转了几转。他忽然像没来由那样说“哎呀，其实我知道原因的”。

　　我心领神会，立刻接过来问，“到底是什么呢？”劳师傅微微一笑，说，“是因为一场技能比武比赛。”

　　劳三申，1963年初中毕业，进入药厂工作。家中无人从事医药行业，入这行只为谋生。进厂后他被分进丸散车间的细料间，学做参桂再造丸。所谓细料，是和粗料相对，前者做人参、麝香、鹿茸等珍贵药材，后者做些平价药材。所以一进厂经手贵重药材，已经算是起点高。

　　一批进去15个男孩子。都是时代产物，面黄肌瘦，胳膊纤细，平均身高才一米五。各种药材经过前道拣淘蒸洗炒的整炮，变成各种目数的细粉，送到细料间准备制丸。工人们将之加入炼蜜，变成坨状，再擦成一条条，再放入分割机，分割成不规整的剂子。药工们负责要用搓板手工把剂子搓成丸。

　　搓板是一块带柄的木头。两手持两块搓板一起搓，搓出来的丸子再送去干燥。全部原理就这么简单。但小劳上班，手里搓板一拿，并不赶紧埋头搓。他说，他不急，他先观察。

　　八点上班，小劳七点一刻就到岗。乘老师傅上班前，小劳先巴巴结结地把准备工作都做妥。等到上班，他先纵观整个车间各位资深年长的药工，花了几天看他们手势。一共有几个动作。做哪一个动作时，谁最好。至于那搓得好的人，为什么搓出来的丸子最规整，至于那搓得快的人，为什么速度就是比别人有效。

　　等到心里有数。然后他才开始真正干活。他说他在做每一道工序时，都是学习在这道工序上做到最拔尖的人。“我把五六个人的优点都组合起来，我肯定最好啦。”他笑嘻嘻地说，三个月后他就是车间里最好最快的药工。有人见状，遂怂恿他去和最资深有威望的药工比赛，谁能在最短时间搓出最好的丸子。

　　“嘿，我也是冲头。现在想想不应该去的。去比赛我输了我会不高兴，比赛赢了我在车间怎么混下去呢？”劳三申说。

　　那个老师傅一直自豪于是车间里搓得最快最好的。但小劳还是去比了。小劳赢了。

　　落败的老师傅对小劳怒目而视，指着他咒“小鬼长不大”。不过他到底长大了。兴奋地回去和爸爸老劳说：“我拿老师傅甩掉了。”厂里的领导听说了这个事，啊呀，有个小鬼，进来没几个月，水平能有这种程度。

　　一战成名。

　　不久后的一天，厂里的团支部书记找他谈话。这在当时非同小可。小劳被通知，自己被选入六神房——这神秘的六神房，制造全中国屈指可数的国家级保密药之一六神丸。许多在制药行业工作了一辈子的老药工，连六神房长什么样子门朝哪里开看都没看到过，更别说走近。甚至历任药厂的领导，也不掌握六神丸的具体配方。自清以降，只有嫡传的六神丸的传承人，才能走进六神房，手工制作六神丸。

　　小劳父亲很老派。知道小劳要进六神房了，老劳再三嘱咐，“小鬼，你要听领导话哦。”第二句话：“师傅以后比你爷还大哦。”

　　进了六神房，学徒三年，同进去的师兄没留住，小劳入了师傅法眼，师傅一身武艺悉数传授。小劳自此成为第五代六神丸传承人。时至今日，六神丸还是全部依赖手工泛制，一粒粒微粒直径1.5毫米，仅重3.125毫克，裹进十几种珍贵药材，机器不逮。

　　“所有的事情，我都喜欢钻研。我一生一世喜欢动脑筋。所以即便突然叫我去一个新的地方、新的领域，我也不怕。我自己有数的，我就会是第一名。”已经是老劳的劳师傅说。

　　车子到药厂了，远远就看到连绵起伏的围墙和大型厂房。车子沿着围墙开了很久，还未绕到药厂大门。真是个大厂啊。我想。看一眼边上的老劳。他是在这个行业的金字塔尖摘取珍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