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先生七十寿宴上,胡洪侠兄赠我他大著《书中日月长》,书中有一则记王北岳先生业师贺孔才先生。胡兄文中言:“翻过手头几本藏书家辞典,查不到贺孔才的消息。后于郑伟章著《文献通考》中得贺涛一条,知贺涛为光绪年间藏书故城望族,藏书甚丰。及知贺孔才于1949年将十万卷图书捐献北平图书馆,余无所知云。”
贺孔才先生是我的业师王北岳先生的堂姑丈,北岳先生说:“孔才先生原名培新,河北武强人。弱冠曾考取国立北平法政大学,受业桐城古文家吴北江门下,习诗、古文辞。书法从学于前清双科进士秦树声。”
秦氏字宥横,书法出入虞世南、褚遂良之间,曾自言时有过之。他与广东唐天如交情甚笃,我曾见秦氏赠天如书法,出入虞褚之间,八法严紧,精妙绝伦。
孔才先生因慕齐白石之名,后得拜于白石老人门下,初老人对他爱护有加,自此艺亦大进,得到他的真传。白石老人曾题其印谱言:“贺生刀笔胜昆吾,截玉如泥事业殊。小技那应从白石,无情何不慕南狐。孔才仁弟已将蓝出青,丙寅、丁卯两年所刊印共得六本,余为评定后,复为题记之。”可见嘉许备至。
及先生而立之年,弃齐派印风,参考汉印及名家印谱,印风一变,自成一家面目。据北岳先生《印林见闻录》记:“白石老人性倔强……老人亦不愿先生长相从,顾以先生恭谨过人,无可措词。一日,忽谓曰:‘侧君中意于君,不来为妙!’先生如其意,自是除祝寿拜年则不登齐府。后博参吴昌硕、赵之谦之法,仍主朴茂一路,三十以后,以先秦古玺为依归,隽逸错落,变化不可端倪。”
1949年,孔才先生即将毕生所藏图书文物,分别捐赠北平图书馆及历史博物馆。据其兄贺仲弼说:“他苦闷达到极点,顿生厌世的观念,1951年12月18日,投入北海团城旁冰窟自杀。”
北岳先生来台后,曾留意孔才先生书法,数十年间所得不过四五件。印更难得一见,仅藏《孔才刻石》原钤本五册,《天游室印选》共两百余方。
王北岳先生,河北文安人,原名泽恒。高中毕业,入北京大学农学院习园艺,课余以写字治印为乐。1949年2月,北岳先生离开北京,到上海,并得胡适先生亲书学籍证明:“兹特证明王泽恒是北京大学农学院园艺系四年级学生,于民国卅八年二月廿七日离开北平南来,倘蒙贵校准予借读,不胜感激。胡适 卅八、三、廿。王泽恒君的北大学生证是农字廿四号”。
先生曾欲借读上海复旦大学、杭州浙江大学,惜皆被拒。遂于同年6月王北岳渡海入台,任教宜兰农校。1961年与王壮为、曾绍杰、李大木等筹组“海峤印集”,集结同道;1974年又发起筹组“篆刻学会”,使篆刻界集聚一堂,研究发扬,篆刻艺术蔚然大盛。
然于2004年8月间,北岳先生女儿如黛告诉我,有一日发现他父亲夜半下楼按邻居门铃,于第二天却浑然不知,后经诊治,竟患上老人失智之症。
北岳先生一向博学强记,印学理论、名人印拓、艺林掌故、印章鉴别等无不了如指掌。我等上课时有任何关于印艺书法上的疑问,先生即能举例印证。然无端得此病,先生于有知时,多未能接受此事实,终日郁郁。
先生患病期间,我常前往探望。一日见先生桌上有联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墨色尚鲜,落款书“甲申二月”,然当时实已农历八月,先生病情急转直下,更令人惊讶。
及后两月,因念与先生接席十有余年,于书道篆刻上虽无长进,师生之缘,实亦非浅,故乞北岳先生为我取字,论辈排字,北岳先生并亲书出处:“……墨子云:俯仰周旋,威仪之礼。故乐为国威仁弟取字名曰:子仪。甲申年十月初十日王北岳志”资为纪念。
自此后,北岳先生病况愈为严重,遂暂迁离原址静养。从此便甚少有机会能见到北岳先生,直至是年年底,在先生寿筵席中方得聚首,其后又不复一见。
至2006年12月26日忽闻北岳先生仙逝,先生对我一向恩厚,顿失良师,摧心悲痛,实不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