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喜欢讲听来的鬼故事
我见过她们剥豆瓣,一只手从筐里拿起一颗蚕豆,送到嘴边的时候已经把蚕豆的方向调整好了,咬一口,咬掉蚕豆头部的壳,在吐壳的同时垂下手去,一挤,把豆瓣挤在侧面的铅桶里,然后手顺势划一道弧线,伸向面前装蚕豆的箩筐,在接近箩筐的时候,手指一松,顺带把蚕豆壳丢掉,接着便又拿起一颗蚕豆。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在完成同样一套动作,已经把蚕豆壳的头部咬掉了,马上便侧过脸来咬这边的蚕豆。她们的脸侧来侧去,每侧一下可以节省零点一秒时间。我是把这套动作分解开来讲的,放的是慢镜头。事实上,她们口吐蚕花,两只手上下翻飞,一道道弧线优美而落寞,整套动作协调而且近乎于完美,令人眼花缭乱。可惜没有剥豆瓣比赛,如果有,这七个女儿加上她们妈妈,一定是全上海最强大的队伍。
徐彩五家的天井里搭了一块大的汏衣裳板,我们就围坐在汏衣裳板的四周做功课。顾老师随时会过来检查,所以我们都坐得端端正正,装样子。我做了两道算术题,又写了几个生字。看看别人,进度和我差不多,只有徐彩五惦记着剥豆瓣,作业快做完了。我算了算时间,知道顾老师不会来了,顿时觉得有条毛毛虫在身上爬,隔了一会,一条毛毛虫变成了十几条,我浑身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等我咳到第三声,毛头也咳了,阳春面唐唐芋艿头拖鼻涕也咳了。我说:“都怪这些豆瓣,气味太难闻了,我做功课思想一点也集中不起来。”我说着就站了起来,一站起来那些毛毛虫就不见了。毛头说:“明天一到学校就向顾老师反映,撤掉徐彩五的小组长,除非叫她妈妈把豆瓣筐搬走。”阳春面说:“不搬走这几只箩筐,我们就撤退。”
我们提豆瓣的事,只是吓吓徐彩五,免得她向顾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们开小组会的时候自由散漫。其实我们也巴不得拉几筐蚕豆来剥剥,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事情太坍台。我们打闹了一阵,都有些无聊。徐彩五做完功课,已经在旁边剥豆瓣了。
我看到隔壁班级的曹菊芬慢吞吞地从门口经过,发现我在看她,她加快了脚步。每次我们开小组会,曹菊芬都会从这里经过,好像她从来不开小组会的。曹菊芬一走过,毛头芋艿头他们就对我挤眉弄眼做怪腔。我不理他们。
我吹了一下口哨,一屁股坐在徐彩五家客堂间的门槛上面,说:“谁要听故事?”于是他们一下子就很兴奋地围了上来。我比较擅长讲鬼故事,都是从宁波阿娘瘪嘴老太还有阿仙和纺织女工那里听来的。当时比较流行的一个吓人的故事是,某条马路上的一家照相馆,有一天进来一个戴口罩的女人。摄影师让她在凳子上坐好,要她把口罩摘下来。那女人摇摇头,不肯摘。摄影师再三再四地要她把口罩摘下来,那女人说:“你不要后悔哦。”说罢缓缓地用手去摘口罩。这个故事是没有结尾的,精彩之处也就在这里,因为一般讲到这里,讲故事的人就吓得不敢再讲下去了。
唐唐摸出一个瘪塌塌的纸包,进贡给我,这是老规矩了。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几粒盐津枣,我拿了一粒放进嘴里,重新包好,留着慢慢享用。除了讲听来的鬼故事,我还会现编故事,这个本事我到现在依然没有生疏。我说有一天,孙悟空趁他妈妈不注意,翻窗口出去找牛魔王玩。说到这儿,我发现唐唐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其实我也不知道孙悟空和牛魔王有什么故事,只是乘风凉时听胡家伯伯和前楼外公谈起西游记,耳朵里刮到几句。
我对唐唐说:“你想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唐唐说:“你刚才说到孙悟空有一个妈妈。”我说:“是呀,我说了呀,我说孙悟空有一个妈妈。依你说孙悟空有几个妈妈,两个?三个?”毛头说:“要听就听,不要听就滚开,再打岔当心我敲你毛栗子。”唐唐急了,说:“我爸说过,孙悟空没有妈妈,一个妈妈也没有。孙悟空不是他妈妈生出来的。”
这句话让我们笑死了。我从客堂间的门槛上笑得歪下来,和阳春面的头撞在一起。芋艿头笑得笑不动,去拉毛头的小椅子靠背。毛头已经笑得肚肠也痛了,椅子被人拉了翻掉,便乘机向后一个翻滚,撞翻了徐彩五装豆瓣的铅桶,豆瓣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