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初中那会儿,正遇上一个文化荒芜的年代,而我偏偏爱上了读书,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个别生性顽劣的同学获悉我好这一口,就从封闭已久的学校图书馆偷偷弄出一两本翻译小说,让我初尝雪夜拥被读禁书的滋味。那当然要付代价的,我省下每天买大饼油条的钱去支付这笔费用,他们得了钱后就去买香烟。
饿着肚子看书,就格外珍惜,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吞进肚里,读到一些精彩段落就抄下来供日后反刍。文具店里三角七分一本的硬面抄,我陆陆续续买了十几本,普希金、海涅、莱蒙托夫等人的诗集,还有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格朗台》、莫泊桑的《羊脂球》、《项链》等小说片断,我都抄得津津有味。
在那个时候,中学生偷偷摸摸读外国名著也是有朋友圈的,我们享受了互通有无的乐趣,也结下了友谊。我的硬面抄就是进入这个圈子的通行证。
我的手抄本生涯顶峰,是将一本《茶花女》的缩节本抄下来。
这本《茶花女》是一起练小提琴的同学王文富从他哥哥那里“偷”出来的,限定我三天后归还。我匆匆翻了几页后就起了野心:抄!
虽说是缩节本,也有五六万字,我准备了一本加厚的硬面抄,从早晨抄到深夜。在家里,为了不让父母知道,我是躲在小阁楼上抄的。在学校,我为了赶时间,就明目张胆在课堂上抄。在这之前我的好几本手抄本都是这样完成的,那个时候我们上课真是天晓得,老师白讲,学生瞎听,教室赛过茶馆。此次我想老师也同样会眼开眼闭吧。
果然,班主任把我视作空气。亚芒与玛格丽特的故事在我笔尖一幕幕地重演,叫我唏嘘不已。我不明白,小仲马为何将一个飘在巴黎的妓女写得这么美艳而且善良?她为何骄奢淫逸,沉湎在污浊的上流社会难以自拔?她又为何自甘堕落,先后倒在摩里阿隆公爵和瓦尔维勒男爵的怀里?而亚芒明知玛格丽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为何还一往情深地爱她?一个青涩少年仅有的生活经历和阅读经验,远远不够用来解读这个故事的内在逻辑。
何况,青春期的阅读很容易将自己代入作品的情境,我曾经像一个流浪儿那样出入于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屠格涅夫、契诃夫的世界,但小仲马的世界太富戏剧性了,也太伤感了,我倘若再走近一步,整个人就要崩溃了。但是茶花女让我约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美丽的,是高冷的,是只能远观而不近亵的。我的这份浅薄的阅读经验,对我日后的文学创作帮助很大。《茶花女》的套路可能为今天的写作者所轻视,但是作者的审美取向与人文关怀,是情感奔流的源泉。
三天后的下午,最后一堂课是语文课,《别了,司徒雷登》。在同学们极为夸张的朗读声中,十九世纪的茶花女在美人帐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惜这本手抄《茶花女》后来也被夺走了。
若干年后,春风拂面的季节,一大批外国名著解禁了,新华书店几乎天天有人排队购买外国翻译小说,紧张关头还要限购。有一次我下班后路过八仙桥新华书店,就有一位陌生人将一卷钞票塞到我手里,请我帮他买一套《福尔赛世家》。我还是一个学徒工,收入有限,买书买到两袋空空。不过上海人绝顶聪明,在马路边自发形成了几个交换书籍的集市,自己读过的书可以与陌生人交换尚未读过的书,这就可以少花钱多读书。我就是用上下两册《斯巴达克斯》与人交换了一本《茶花女》,捧在手里,热泪盈眶,恍惚间似与往日情人重逢(其实那个时候我连女朋友也没有)。
十日谈
我读经典
读鲁迅是一生的语文功课。请看明日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