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虽然没有在上海长期住过,但也有三四次在上海路过和专程访问的经历,结识了一些上海重要的文人,其中颇有几位成了他的终身好友,他们之中首当其冲的是巴金、叶圣陶、郑振铎、赵家璧诸公。
北京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餐馆,叫全聚德和平门烤鸭店,它是北京乃至全国最大的一家烤鸭店,可以容纳几百位客人同时就餐。它的六楼上开了一座博物馆,就叫烤鸭博物馆。在这座博物馆的中央有一组真人大小的蜡像,三个人正围在桌子旁吃烤鸭,他们是老舍、梅兰芳和巴金。这个情景来源于老舍先生的一张便条:
巴金兄:明天中午在全聚德请您吃烤鸭,有梅博士及王瑶卿老人等,务请赏光,祝安!
弟 舍 六月十日
亚平 李伯钊 赵树理
署名者是北京市文联的正、副主席和秘书长。
还有一张是老舍个人约巴金先生吃小馆的便笺:
会后我预备上琉璃厂,您愿同去否?若同去,咱们可顺手吃小馆。
舍
这两张便笺都是1949年以后巴金先生到北京来开会,老舍先生尽地主之谊约请巴金的便条,是巴金先生特意保留下来的,后来都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当作文物。
老舍先生和巴金先生相识于何年已不可考,但不可能早于1934年。1935年老舍先生写过一篇评论巴金先生创作的《电》的文章,发表于4月份《刁斗》上。上面一开头就说:“我只会过他四五次”。1934年老舍先生两次由山东回北平,都与他的好友白涤洲有关系,一次是因他的多位亲人故去而专程来安慰他,另一次是参加他本人的葬礼。这时巴金先生可巧也已到北平,一开始住在沈从文家,后来住在三座门大街十四号《文学季刊》的编辑部里,临时帮助靳以编辑这份刊物。在北平的那些日子里,老舍先生和巴金先生相遇过,不止一次,头一次还一起在吉祥剧场听过京戏。抗战中期,1940年底,老舍先生在重庆主持过“文协”召开的欢迎会,欢迎茅盾、巴金、冰心、安娥、徐迟、袁水拍、叶君健诸公抵渝。从此,他们两位经常一齐出席各种有关抗战文学的活动。1946年春老舍和曹禺先生访美前夕,路过上海,朋友又一次相聚。新中国诞生之后,于1950年中期,周恩来总理特地安排老舍先生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巴金先生担任上海市文联主席,让郭、茅、巴、老四位“五四”文学巨匠都各有其位。巴金先生每次到北京来开会,必到老舍家中访问做客,两人无话不谈,便有了文章开头所记的便条。他们还一起访问过苏联,一起在北京参加过各式各样的重要会议,留下过一些合影和影片记录,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1966年7月“文革”初起而戛然中止。
巴金先生长寿,晚年创作了《随想录》这部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杰作,其对当代中国社会所产生的震撼力丝毫也不比他的名著《家》逊色,甚至有过之而不及。《随想录》在第二集《探索集》中有一篇《怀念老舍同志》,是巴金先生晚年的代表作,不仅是他写的悼念亡友文中最长的一篇,也是他自己很满意的一篇,是他生平第二个创作高峰中的扛鼎之作,将他们二位的友谊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境界,而且用巴老特有的反思和说真话将“老舍之死”变成一个永恒的话题,从此反复写,处处讲,形成一种思想的格局和对时代的关注,对沉重的历史遗难进行理性的梳理和深邃的拷问,留下了一笔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成了巴金晚期文学的一个独特亮点。
在《怀念老舍同志》中巴金先生说:“老舍同志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典型,没有能挽救他,我的确感到惭愧,也替我们那一代人感到惭愧。我却希望真有一个所谓‘阴间’,在那里我可以看到许多我所爱的人。倘使我有一天真的见到了老舍,他约我去吃小馆,向我问起一些情况,我怎么回答他呢?……我想起了他那一句‘遗言’:‘我爱我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我会紧紧地捏住他的手,对他说:‘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类似这样的话,巴金先生还说过许多许多次,包括后来几次在日本,都是这么说的。
巴金先生非常感谢日本的三位大作家,其中水上勉先生写了《蟋蟀葫芦》(1967年),井上靖先生写了《壸》(1970年),开高健先生写了《玉碎》,成为世界上最早公开悼念和纪念老舍的文字。巴金先生感慨道:
“我曾读过日本作家回忆老舍的文字,深受感动,在中国作家由于种种原因保持沉默时,井上靖先生、水上勉先生、开高健先生却先后站出来,用淡淡的几笔勾画出一个真正善良的作家形象,日本朋友这样关心我们,实在令人感动。”
唉,不再引述,要落泪了。
真是一曲唱不尽的生命之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