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高和寡如昆曲,这份美丽,便是一群人的孑然坚守。天地可渺渺,人生可漫漫,穿越600年的乌瓦黛墙,古老的戏调自幽幽浅吟。眼下,昆曲“守卫军”中,张军该是最出名的一个。他有些出格,有很多标新立异。即便不久前的《春江花月夜》赢得了满堂彩,仍有不同的声音传来:不伦不类。
张军的七月,下起了雪。一脸倦容,满面憔悴,昨天黄昏,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个多月的老父亲,逃不过生死劫难,安详离世。张军的世界,瞬间地动山摇起来。
41岁,已然不惑。他是时髦的,又是守旧的。他总在创新,却从不弃传统。矛盾——张军的鲜明注脚。满腹愁肠又一腔热忱,谈起昆曲,张军,这个印象中风风火火的争议人物显得尤为沉静:“我可以是渺小的,但一定是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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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与贫儿
张军的手机外壳上,印着“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上海大剧院,连演三场,观众5000人,《春江花月夜》成为小众昆曲的大众消费。这也是张军离开上海昆剧团,单干6年来最振奋的时刻之一,“现在正在谈巡演的事,希望让各地的昆曲爱好者都能看到这部作品。”昆曲巡演,这不是梦呓,张军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的身上,最大的光环是“昆曲王子”,此外还有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和平艺术家”、政协委员、领军人才……“王子”的名头一大堆。
“王子”的粉丝很多。与谭盾合作的实景园林《牡丹亭》,连演6年。“虽然我们每次都会添加一些新的元素,但总体来说就是同一部戏。有一批粉丝说她们连着5年都来看当季首演,我还不信,结果她们晒出了保存的票根。这对昆曲人来说是最大的鼓舞。”还有一位史伯伯,从张军毕业便一直“关照”着。“每场演出,每次在外演讲,他都会来,还会捎上吃的。有一次他送了一篮草莓给我们,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草莓。”
清歌凝白雪,雅曲韵朱弦,很少有人记得,舞台上风华绝代的王子,初时却是个赤手空拳的“贫儿”。聊起昆曲便意气风发的张军很多次提及:“我是个青浦乡下人。”那一段前尘往事,其实塑造了今时的他——乡下人的自卑与不甘心,便是后来的自信与不妥协。“真的,就是最穷的青浦种田人家。小时候打着赤脚在田里跑,我还会插秧呢。”彼时,张军和他的家人最奢侈的梦想就是搬到青浦的镇上,获得一个非农户口。“一家人谁都不懂艺术是什么。后来考入了上海戏校,我立即很兴奋地打包上路,心已经飞了起来——我能去上海了。”在大上海,张军却发现了自己与同学们的差距。“见识少,条件差,自己觉得矮人一截。”但自悯却爆发为自强。别人练一遍,他练十遍。他说:“我就不相信乡下孩子比不上城里人。”苦其心志,累其筋骨后,张军脱颖而出。俞振飞看着青涩的张军在台上的表演评价道:“这个小生不错。”
一定是如今过人的自信让张军可以坦荡地回望曾经的微小。来时的每一步,辛苦自知,“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那应该是‘不知足’。当年那个乡下孩子是这样,今天的我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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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与隐士
古老的昆曲,走上了一条创新之路。张军一次又一次做着旁人看来“奇奇怪怪”的尝试。他与日本歌舞伎共同完成了唯美的合演,他亮相流行歌手王力宏演唱会演绎《在梅边》,他在欧洲用昆曲的唱腔来演绎歌剧的独特韵味,他开创了“Kunplug·水磨新调”的新音乐形式……他说:“再古老的艺术,再古老的方式,也需要找到时代的语境,才能够得以发扬光大。”
1998年12月19日,张军清晰地记得这一天。他走入同济大学的礼堂,开启了“昆剧走近青年”的宣传。“2500个人,没一个人离场,大家都听得饶有兴致。还有学生在演讲结束后拉着我求签名。”“这一下子给了我相当大的震撼。昆曲同样能感染人,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走近青年”的活动一直持续下来,17年,300多场,15万人次,这是张军小小的骄傲。
张军还去过领事馆为领事夫人们唱戏,从素面朝天到锦衣玉冠,最习以为常的妆扮却引得大家起立叫好。有公司年会请张军的团队去表演,他也会有选择性地应邀,“昆剧是阳春白雪,但昆剧又不该高高在上。只有让最多的人了解它,才可能让最多的人爱上她。”很多人不知道昆曲是什么,但这些人却知道张军这个名字,认识这张脸,对于步调疾疾,总在冲锋陷阵的张军来说,这该算是革新推广的初效。
喜欢“出风头”的张军,却说生活中自己很“慢”。“别人的休息日,就是我们的工作日,因为那些时候他们才有空来看我们的演出。而别人的工作日,我们仍在工作,因为只有反复排演才可能磨出完美的作品。所以难得有假期,我就喜欢缩起来,缩进自己的壳中,什么都不干。”张军有三个爱好:看书,摄影,听黑胶唱片。躲在家中地下室的暗房里,一个下午冲放一张照片,这是他最享受的“放空”状态。“七八月的时候我通常会给剧团放两周左右的假期,家里人问我想不想去旅游,我真的哪里也不想去。就这么呆着,最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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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与辜负
来上海学习昆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军感觉是“误上贼船”。练基本功,枯燥又艰难。“剧团里几乎每个孩子都断过胳膊,断过腿。”但他没有离开;最初张军的嗓子也并不出众,一遇到需要爆发时便如鲠在喉,“所以唱到那些高潮的地方,我真希望前面有个地洞,可以让我钻进去。”但他没有离开;17岁时,有个师哥在夜总会跳舞,找张军去帮忙。练了3天爵士舞,他居然获得了满堂彩,“冷不丁给观众一个劈腿,一个下腰,就能把他们全震住。”老板来留人,但他没有离开;20岁时,张军说昆曲的状态与前几周中国的股市一般惨淡,他与两位朋友组成了说唱组合,名噪上海滩。有唱片公司邀请他们签订一份十年的合同。他,转了个圈又回来了,还是没有离开。
对于昆曲,张军或许有过彷徨,却矢志不渝。“当你真正入戏了,你会明白它是那么博大精深,那么魅力无穷。感激这辈子让我遇见了她。演员这个身份,让我拥有了很多种人生。”新剧《春江花月夜》,包含20多个典故。张军浸淫书本,“真是越看越有趣。这就是昆曲带给人们的愉悦,一种经典文化带来的愉悦。”
对昆曲的忠诚,却是以对家人的辜负为代价的。这一季狂风骤雨的梅雨天,没有老父亲为张军去园林牡丹亭的实景地青浦课植园打点了,“他从来不会让挂着的灯笼被吹走。在后台,哪怕积水已漫到了膝盖,所有的装备也安然无恙,老爸会把它们都挪到安全的地方。”张军有些哽咽,眼眶已泛红,“他总会打电话来叫我放心,再放心。但今年,今年的这个雨季,他却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一个多月前,张军的父亲为了看儿子《春江花月夜》的排练,不幸遭遇车祸。雨过天晴时,他又永远地离去了。
张军终于真正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般残酷。“这几年《牡丹亭》在青浦演,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一些。之前,大概一年也就见两次面。”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好离谱,这真的好离谱。”
人生,亦如戏。悲欢离合,相聚离开,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只愿,绚烂时绚烂,平淡时平淡,珍惜生命中所有的遇见。
首席记者 华心怡 本报记者 王剑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