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嗅觉的贪婪在我大约只限于三种表现：一是蒙学时期每逢新学期领到教材，总习惯翻开32开本大小的课本，把脸埋进书页的夹缝，不住地嗅着油墨散发出的书香；二是暑假去游泳池戏水，老爱用池水里浸过的毛巾凑近鼻子，嗅着湿毛巾里漂白水的味道；三是初恋日子里和女友一起，情不自禁将鼻子紧贴女友发际，长长地嗅着她发根处散发出的天然体香。直到现在，都过去了几十年，我都改不了深嗅书香的习惯。

　　深嗅恋人的体香虽然可列为爱情的典型细节，我以为归根溯源也只是一种生命本能，并不具备太多的意义。深嗅泳池里漂白水味，童年和少年时期泳池里快乐的暑假，水面偶尔漂浮着梧桐树叶、水陆两栖甲虫和池波里晃动着马赛克池底、黑色泳道线的情景会清晰起来，这是一种单纯的记忆，谈论起来也不免显得琐碎。但深嗅书香绝不是本能，和荷尔蒙、力比多没有半点牵连，和追寻特定而琐碎的生活经验也不同，和人们进到林壑蔚然的大山里对着天然氧吧竭力舒张肺叶做深呼吸的动作更是性质不同。深嗅书香的时候我似乎都是在努力确定一种感觉而非单纯的记忆。我总是鼻翼收敛，让鼻黏膜处于昂奋状态，慢慢地深深地吸入油墨芳香，精确截留书香以不断接近一种让人十分惬意的境界，这境界的清晰度和我深嗅书香的程度似乎成正比。

　　闻书香到了深嗅的地步，缺乏节制，那种模样必定是十分可笑或是可羡。书香非烹饪之香五味惑人；非陈年佳酿幽香醉人，亦非满庭芳菲花气袭人。而书香确是每每新书盈握开卷而来，如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我深嗅书香的过程是闭目凝神享受书香渗透我全身心的美妙过程，让我感觉置身于身心通透的境界。但这个境界总带有梦幻般的模糊，无法完全清晰和确定。我每次深嗅书香就是试图获得确定的感觉，期待感觉中的境界有清晰可辨的轮廓和细节。

　　这几乎是一种唯心的感觉吧，我确实有点难以分说。我无法说这书香来自于文字内容。初小课本上都是些米字格里的汉字，一页上面也就十几或几十个字，我们学认字写字，哪来那么些回肠荡气、感人至深的文字内容？我也坚决不会借着话头编织自己的虚假小光环，说深嗅书香是“打小就爱读书”之类的不实之言。我读书多半是消遣，还有小半是被考试逼的。当然也有时候是心甘情愿为考试而读书。但我总相信我深嗅书香的理由绝不会像头盔里的VR和手机上的AR那样虚拟和虚无，我的理由一定真实地存在于对美好生活的感受和向往。

　　就像童年的梦常会有星光闪耀，我深嗅书香时的感觉总像是闪亮着童年和少年的纯真和透明，似乎置身于阳光明丽的一个所在。这个所在却肯定不是我生活中经验过的，它波光粼粼似地闪耀在我的感受里，居然模模糊糊呈现并变幻出很不确定的形态：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婀娜的丘峦，青翠的山色；娇媚的原野，清灵的长河。这些景物和风光东鳞西爪汇集到我的感觉里来，是书香把它们召唤而来。我甚至还能梦幻地看到：林木掩映，人家三五；泥墙木构，居室温馨；妇孺童叟，神情和悦。

　　尽管我深嗅书香的感觉委实难以确定，但书香引导我生发美妙感觉的秘密在无数次深嗅后似乎有了初解：书香提示着至高无上的境界——和谐。书香消弭了世俗社会无处不在的喧嚣与不谐和。这样看来，从最初到现在，每每深嗅书香所得到的沁心感觉就是置身于和谐无冲突境界的感觉。我是为了享受这种似乎不确定的感觉，几十年里都上瘾地喜欢深嗅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