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日，晃去金陵。

　　住西康宾馆，民国年间，美国大使馆，司徒雷登的官邸。住了几日，喜欢满窗的浓绿深沉。黎明微曦，于枕上静听竹帚扫园子的细音，堪比空山鸟鸣，幽极，禅极。细细想了想，上一次听得这种细音，好像是在数年前的深冬，于泰国的清迈老城，宿于一间深巷民宅里，亦听得宅子里的少爷，一早起来扫园子，煮咖啡，切百香果。

　　深夜里，雨落得迷惘。客舍听雨，极是清嘉。金陵若是只有艳阳天，何其无趣。

　　晨起，跟旅舍借了伞，慢慢散步，颐和街西康路牯岭街赤壁路，一点一点晃过去，梧桐无语，老宅子凋零。窄窄的赤壁路上，隐着一间赤壁路小学，立住脚，看野眼，看了良久。金陵到底是金陵，一间街坊小学，取如此壮丽的名字。

　　吃过早餐，与友人风雨赴钟山。

　　车过中山门，略一拐弯，猝不及防，钟山裹风携雨迎面而至，龙蟠虎踞，蓊郁沛然。缓缓上山，看下美龄宫。蒋中正的官邸宅邸，筑得相当低调，却高度实用。蒋夫人受西方教育长大，于衣食起居上，有十分明显的西方实用的思考。背着小手，一间一间看前辈人家的房子，跟看样板房似的。卫生间之多，布局考虑之周到，同时期的我国建筑里，恐怕可以列首位。有兴趣做社会学研究的，这个绝对是好题材。二楼大客厅，是蒋先生夫妇宴客的场所，宽绰，气派，稳健，不奢华。房间四角，甚至设计了地暖，以确保客厅里适宜的温度。这个估计亦是同时期仅有的杰作。再上去，是蒋先生夫妇的寝室，蒋夫人的寝室三面环绕阳台，采光悠扬，是无可挑剔的绝色山景房。蒋先生的寝室则朴素得多。友人陪我一五一十看完，一丝不苟地赞扬蒋先生，是个浪漫的男人。友人那个离题五百里的严肃表情，笑得我扶墙。整座美龄宫气派足够，却不豪奢，十分体现蒋夫人的品位人格。屋如其人，是真理。惟一让我不舒服的，是偏房的几间屋子里，在展出蒋夫人的丰功伟绩，那些黑白老照片，漫漶潦草，低清得不像话，欠缺起码的敬意，十分不应该。这是一位曾经的一国之母，亦是在抗日战争中，奋力救民众与民族于水火的女子，更是一位典雅美丽的妇人，我们后人，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转出屋子的时候，视频里，刚好放到蒋先生称誉自己太太，一个美龄，可抵二十员将军。

　　明孝陵，轻阴薄雨里，完整走了一遍。石像路，苍郁，谦卑，天真，尺寸惊人。这个东西，显然不是造给人看的，是造了来，与天地沟通对话的。类似的遗存，世界各地都不少，比如埃及，那些巨幅到匪夷所思的塑像，建筑，以及金字塔，亦根本不是为人而造的。最近读到一文，研究狮身人面像的眼神，亦远亦近，像是在凝视着你，又像是在瞭望远方天之尽头，如此莫测无比的眼神，当然，亦是为了要跟天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