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那封情人节来信开始。
2007年,情人节前夕。罹患“肌萎缩侧缩硬化症”十年的丈夫,在凌晨三点挣扎着挪到桌边,用已不听使唤的手撑着。整整三个小时,写了518个字情书。骗妻子是投诉信,寄到了区妇联。
在这封特殊的“情书”里,他写道:“今天,我含着眼泪向你们反映我妻子十年来对我的恩情,以表达我说不尽的歉意和感激之情……”
是因为这封信,我们去采访他们的故事。即便时隔五年,我依旧记得,踏进房间时,扑面而来的“白”。太艰难,家徒四壁到真的只剩墙和床了,因此显得居室特别白。我们心里预设的,也许是个更为苦楚的形象。但这位妻子,笑得这样爽朗,犹如清晨扑落到窗台的鸽子。她是笑着走进屋子的。
我们一屋子人等着她。但她并不看我们,而是先走过去,为轮椅上的丈夫整理头发。犹如蜜月中的爱侣,那甜蜜的小动作。
他们,本可光彩照人。妻子年轻漂亮,丈夫事业有成,还会能烧一手好菜。婚后,她做了回“娇妻”——直到他生病。她才三十出头,又没有孩子,他真怕她会走。可她没有。工作没了,房子卖了,生活水平节节降低,从市中心辗转到偏僻的浦江镇。妻子还是没走。医生说,只能活三年,妻子悉心照料,他活了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
家里很久没进荤菜了,偶然买一点肉,她包了馄饨直往他嘴边送。他发怒了扔在地上,她捡起来洗了洗就吃。这次他怕得浑身颤抖,不是怕她走,是怕她不走,怕自己拖累。他签好了离婚协议书,还联系了自己在美国的朋友,求他做媒。但妻子说,我怎么可能离开你。
那次,采访间隙,妻子去厨房煎药。先生头歪在肩上,乌里乌里地发着声音。两只眼睛直直看着我们,挣扎着说“求……让她走……劝劝……走……”一边说,一边口里的唾液抑制不住地流下。一位女记者轻声说,“别这样,这样好的妻子陪着你,是缘分哪。”那做丈夫的,双眼一闭,头倒在椅背上,这回说得分外清晰——“孽缘!”再睁开时,竟满满是泪。
妻子进屋,对一脸鼻涕口水的丈夫只是笑。她为他擦脸,一边指着窗外说,“瞧我阳台上,晒的都是毛巾,因为家里有个毛头呀。”那一刻,我注意到,虽然寒酸,但家里窗明几净。地板厨房,无不干净的发亮。初春傍晚的光线照在阳台上,满满两竹竿的白毛巾在风中轻轻摇摆。我看见他滴落在扶手上的泪,一时酸涩难言。
她说:“我如此幸运。有人的亲人得急病一下子就去了。而他给了我尽心的机会。”
五年,我从未忘记他们。不久前,在一次会议上,遇见从浦江镇来的社区志愿者,我特意去问“认不认识这对夫妻?”。社区志愿者说,“可巧了,我是他们邻居呢。丈夫三年前已过身,妻子已50岁了,在社区做志愿者。”又说“她现在孤身一人,太可怜了。”我想接口说,“她并不可怜。”但我,何尝有立场这么说呢?
在那封情书里,丈夫终于将那些难以说出口的话写下:“你的恩情我下辈子也还不清。”报恩或不忍,尽责或守义,岁月渐渐把有些东西糅进爱里。然而,它们无损于爱的纯粹,反而使爱变得更坚韧。
后来采访,遇到过为子女相亲言必问房产的父母、信奉“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女大学生、在离婚登记处锱铢必较的夫妇、抛下植物人太太的新婚丈夫……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时,我会想到这封情书里的妻子。
她干净雪白的陋室,她面孔上可辨的昔日的美貌,她的笑,她阳台上一直晒着的,散发着肥皂香的雪白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