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走过了充满回忆的近半个世纪
我的声带开过刀,嗓子很容易唱哑,道临年轻时学过声乐,懂得一些科学发声法,在家时常帮我练声。有时候他听我把声音压细了唱,就会摇头说:“不要憋紧声带唱,这样不够大气。要放松,运用气息,以气带情,以情带声,自然流畅地唱出来。”
在表演上,他也经常对人物分析和身段设计提出参考意见,每逢排练新戏,我们常常一直研究到夜深人静。可能是由于既同为演员,又与戏曲表演有一定距离的关系,有时候他的观点比较独到,对我有不少启发。比如“葬花”一场,黛玉看到落花,触景生情,他建议可以增加一个圆场转身动作,把人物内心感情和盘托出。在唱到“七条琴弦谁知音”时,我过去有一个抚琴的身段,他认为这个动作有点图解式了,去掉之后不但不影响感情的表达,反而显得干净流畅。又如《孟丽君》“后宫陈情”一场,孟丽君向太后呈上表明女扮男装身份的奏章时有一段念白,道临认为我原来的处理还是有点轻飘,这道奏章维系着两家人的命运,对孟丽君来说,是一道性命攸关的“生死符”,呈递的时候必然怀着极为慎重的心情,像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太后手里,在念说白的时候,每个字使用的力量,语气的顿挫都要特别讲究一番。每当道临筹划剧本时,我也会仔细阅读,对一些处理提出自己的看法。一起讨论剧本,相互说戏,彼此鼓励与纠正纰漏,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日常课题。
人与人之间长期相处,我认为最重要的因素在于共同的价值观。道临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总认为许多有意义有价值的题材虽然无利可图,还是应该想方设法拍出来。我也明白前途未必乐观,总是一边提醒他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一边支持他去实现自己的想法。有时,道临付出了很多努力,眼看愿望即将实现,合作方却提出一些条件,比如要把投资的一部分作为回扣酬谢有关个人,这样的事情是他不可能接受的,最终希望还是化为泡影。类似的事情多了,对道临打击很大,我也只能设法安慰他,劝说他重新来过。如果我有什么新的打算和计划,道临也一样会始终站在身后,鼓励我支持我。即使在现实面前时常碰壁,至少还有彼此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安慰。在艺术上,我们是对话者、切磋者,遇到困难时,又是同道者、支持者,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值得追逐,值得保护,比如梦想,比如原则。
在大方向统一的基础上,两人适当的性格反差,反而能够起到互补的效果。比如,道临严谨细致,凡事都三思而行,而我常常凭直觉判断问题,在我遇到难题时,他能帮助我分析因果,梳理思路,有时当他的思维陷入死角时,我的意见也往往能起到“旁观者清”、“快刀斩乱麻”的作用。
2005年,道临生了重病住进华东医院。正逢盛夏,我连日在家与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发起高烧持续不退,也只能住院治疗。我们住在同一幢病房大楼里,我在十楼,道临在九楼,两人只有一层之隔,却躺在病床上无法相见。我本来瞒着道临,但他两天没有见到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追问阿姨才知道我也病倒了。那时他身体十分虚弱,还是抱了一只西瓜颤颤巍巍地上楼,蹒跚着来到我的病房,坚持要喂我吃西瓜。此情此景,令在场的人都十分伤感。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从起初的相知相守,到中年时的相互扶持,再到晚年时的相依为命,我们和众多普通夫妻一样,走过了充满回忆的近半个世纪。
道临在养病时,有时晚饭后我陪他下楼散步,沿着武康路一路走去,经过密丹公寓时,他笑着问我:“你还记得吗,谈朋友的时候,人家都睡觉了,我们还沿着这条路来回走?你说这样送来送去,像演‘十八相送’一样。”
人生如旅,终究还是难免一场送别,恋爱时那一次次“十八相送”,每次都是他最后送我回到“枕流”,在人生这条漫长的路上,最终,是我送别了道临。这一路上,我见识了许多风景,但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永远还是那一个能够并肩同行,能够分享悲喜的人。
明起连载《交接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