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忆念悠深
当晚书春坚决不睡小梅收拾干净的宽敞楼房,而跟德清挤在那张一米多宽的木板床上。他知道两人都无法入睡,都需要在酸涩痛苦的回忆之中慢慢地舔愈心灵的创伤。
关注到仁美纯属偶然。插队后的头一个“三夏”,挑了一早晨一上午麦子,浑身的汗水几乎流干。中午收工,一屁股瘫坐在灶口的小矮凳上泥塑一样,要不是肚里一阵叫饿,真以为自己超升了。突然,耳中钻进一个姑娘回应家人的话音:
“你们先吃,马上就好。”
话在滚烫的午空中脆脆地漾,悠悠地散,凉丝丝的,把书春的目光一下子吸去。但见炎炎的烈日下,一个姑娘戴着草帽灵巧地在自留地里锄着杂草。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四周没有一丝声息,连小鸟也躲在树叶下停了鸣叫。淡淡的地气,随着青灰色炊烟胖胖地浮,瘦瘦地散。书春看得惊诧极了:自己累得几乎休克,这姑娘难道是钢铸铁打的?
从此就见她每天收工后都要到自留地里劳作一阵,连下雨天也去,拿一把锄头开沟排水。书春深深地被这个勤劳的姑娘打动了,于是每当她在自留地劳作,便也练开了笛子二胡。有时夜里苦读得累了,又合着她的织布机声消乏一曲。哪天要是没看见她在自留地里出现,或者夜里听不到她的织布机声,乐声就像偏了轴心的轮子。而她呢,只要书春一迟了练习,便也乱了劳作的节奏,不时地向草屋张望。
一天书春来了朋友,下午没有出工下田,傍晚又罢了笛子二胡。正忙饭菜,来了她小弟仁海,睁圆了眼睛问:啊,你没生病?书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家伙却飞奔而去,嘴里尖声喊道:“姐姐,李知青没病!”
眨眼仁美十九岁了,于是有人上门说媒,小伙子在镇上农具厂里当工人。男方上门那天上午,仁美破天荒歇了工在家陪着。那天队里给棉花刨草,刨到十点半样子,书春推说胃痛提早回家。蔫蔫地来到社场附近,忽然发现仁美立在自留地里撑着锄头柄冲书春的草屋发呆!血一下子涌急涌猛,心一下子跳颤跳快,人随即贼一样地闪在柳树后憋息静气地觑。
好像隔了几个世纪,又像只是眨了几下眼睛,空中蓦地炸出家人寻找仁美的呼唤。仁美身子一震,慌忙丢下锄头往棉花地里一蹲,世界顿时彻底破碎!
家人怎么也找不到仁美,男方便饭也不吃愤愤而去。大家正在极为恼火,仁美从后门走进灶间,轻轻地告诉:“西瓜地里草又高了。”她娘猛地扇去一个耳光骂她下贱,为了几棵青草丢了吃皇粮的男人!还不解气,登登地跑去把西瓜藤拔了个精光。
当天夜里,白云悠然地浮着月亮,树屋倒在地上囿着一团团黑影。书春正站在窗洞口为白天的事情暗自伤感,突然发现仁美挑了一对灰箕向自留地走去,马上大步来到灶间坐在户槛上目不转睛地瞅。仁美来到西瓜地里,放下担子捧出瓜秧,然后蹲下身来往西瓜垅里一棵棵补上,她种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情,把白天的烦恼彻底抛了。天边飘来一片白云,柔柔地从月亮下逸过,模糊了仁美的倩影。书春连忙去擦眼睛,手背湿湿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露水。
当年夏天,仁美还是定了人家。德清便歇了工置办嫁妆,笛声变得焦躁不安。
入秋后的一个早晨,仁美在自留地里向书春招手,三脚两步地赶到她身边,却指着脚下关照说:“拔点菜秧把茄树地种上,入冬好吃。”书春不禁呆在原地,仁美却提来泯沟水往菜秧地浇足了,然后蹲下身来拔起了菜秧,书春只好跟着她拔。晨氲湿湿地钻进衣领,冷飕飕的,两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开口,只管拔。也不知拔了多久,仁美扁扁地吐出个字来:“你———”书春的神经一下子绷紧,手指猛地戳进湿土,目光禁不住瞟去一眼。仁美的脸像熟透的柿子,两手微微有点发抖,“你也好……成个……家了。”书春一下子跌进了冰洞,心脏一阵紧一阵地发颤,眼前直晃自己的草屋。“去招女婿吧。”仁美稳稳神拔着菜秧涩涩地劝:“一个人……太苦了。”书春鼻子一阵发酸,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忍了一阵酸酸地问:“他……人好吗?”“现在哪里晓得。”“那你……就肯?”“农村里都是这样,马马虎虎凑合着过吧。”
元旦那天仁美走了,随着那个陌生的木匠和两车崭新的嫁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