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荣霞
最近,一位忘年交的老同事打电话,叫我到她住的地方去,说有一些话和我说。说是忘年交,因为她已年近古稀,两度中风,手脚不利索但能自理;说话含混不清,但我能听懂十之八九,她常说我比她的女儿们都懂她。我经常去看望她,只为了和她说说话。这一次,不等见面,我就似乎知道她想和我说话的主题。
老太太有三个女儿,老伴去世后,孩子们把她接出来,住在二女儿新买的二套房里,和小女儿前后楼。二女儿和女婿说,让她尽管放心住。
见到她的时候,她照旧是不停地拿着从不离手的手帕,一边擦着不断流出的口水,一边絮絮地说。对她而言,我始终觉得“听”胜于“说”。她非常认真地说,一定要搬到老年公寓去,那是单位为老人们建设的“幸福家园”,那里是老人的世界,因为有老人的生活。
但是,女儿们一致否决,各有理由,但共同点是,不放心,怕外人说不孝。
她这一辈子,是典型的“三从四德”式妇女,“幼时从父,出嫁从夫”。但当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时候,她却毅然决然地要为自己做一回主了。她对女儿们说,老年公寓里住的大都是老同事,老熟人,他们在一起,有共同的话说,有喜欢的事情做,可以排遣孤独和寂寞;她老了,孙儿们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她也不能再做什么了。老太太坚决要走,女儿们觉得不可思议,不理解,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我懂得。因为,有些话,她们永远听不到;有些事,她们永远不会懂。
老太太说,住在女儿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她们时常来看望,但更多的时候只有她自己,她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听门铃响,给孩子们开门。孩子们说,你可以下楼去走走,和人们说说话。她说话不利索,怕人家不愿意理她。出去了几次,人家看她有病,都敬而远之。大多数时间,她就是关在房子里看电视,累了就在屋里“遛遛”,闷了就和“宝儿”(宠物狗)说话。她说,遛狗也遛自己。就这样,她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有一天,女婿突然带了几个人来看房子,他们随意进入房子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女婿和人家在谈价格。她立刻觉得自己成了多余人。二女儿经常说,让她去和自己同住,老太太坚决不去,她受不了那脾气古怪的女婿,她不愿意成为“家庭战争”的观众,尤其是受不了女儿永远作为“战败者”。曾经有一次,女婿当着她的面,把水杯猛掷到女儿头上,她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
这是女儿的房子,不是自己的“家”。
她说,也不能到三女儿家里去。三女婿有洁癖,进他家门必须换拖鞋,人家的拖鞋是一次性的。他家吃饭是“分餐制”,各人有专用餐具,饭前饭后都要消毒,每次看着女婿把她用过的餐具反复消毒,总觉得那是打她的老脸。有客来访,不等客走,女婿随时擦桌子拖地板。她说最怕在她家吃饭,自己吞咽困难,不能吃鱼,不能吃肉,很多菜嚼不烂,咽不下,还经常呛水呛饭,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去她家。
那是女儿的家,不是自己的“家”。
老太太说的,想的,一切,我都懂得。她需要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真正的独立和自由。更重要的是,作为老人的那一份“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