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与名瓷,是生活艺术的两大重要组成部分。不少古董鉴赏家同时也是美食家,从张岱到王世襄,莫不如此。
美贯穿在饮食器皿的发展过程中,早已成为文明的标志之一。对真正的美食家来说,用餐不仅仅是吃东西,同时也是一种审美体验。与那些只求果腹、什么都往嘴巴里塞的人截然不同,进餐的过程也可以是视觉与精神的享受过程。制作食物时注重色香味,做成菜肴后又要考究配何种器皿最搭调。试想,再可口的佳肴,放在粗糙的陶盆里,或是印着单位名称的搪瓷碗里,那味道总会打些折扣。 以前谁家没有几个印着单位名称的搪瓷碗盆,平时用来盛个汤菜,到了年节,统统收起来,奶奶外婆们会从床底下拉出大木盆,搬出垫了报纸、小心收在里面的成套细瓷餐具,清洗之后摆上圆台面。也怪,一样的四喜烤麸、油爆虾,装在细瓷小碟里,味道就是不一样,仿佛穿了嫁衣的邻家姐姐,换了个人似的,漂亮了,也柔顺了,不再是平日里凶巴巴的模样。
可口佳肴摆在粗制碗盆里尚且算个荆钗布裙的美人,劣质饮食装在上等好瓷里就有欺骗或者讽刺的意味。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德镇》,写一群落魄的上流社会寡妇、老小姐,端着贵族架子不放,互相掩饰经济窘况,举行茶会时,上等餐具擦得锃亮,可是奶油稀薄,茶点不值一提,吃完又都饿了。
说到底,越是美妙的食物越需要精美器具的衬托。好像宝剑、良马与英雄的相配相惜。因此,一些世界顶级餐厅都不惜重金定制食器。法国米其林三星餐厅的餐盘从式样到尺寸都有一定规矩。“台南担仔面”使用英国威基伍德骨瓷,据说老板还有意换成全套迈森瓷。日本料理餐盘不喜成套,东京吉兆用京都仁清舟形薄皿装前菜,七夕彩色漆碗盛御汤,烧物用方形细线条鲁山人盆皿,天麸罗摆在长形茶色盆子里,要价高昂的鱼沼越光米饭装在俭朴的黑色漆碗中,水果则用水晶玻璃皿端出。
可惜的是,现在的知名餐馆多以使用西人生产的瓷器为高档,似挑剔我国景德镇等地生产的盘碗匠气有余、灵气不足,不免令人沮丧。想当年,中国瓷器传入世界各地,曾大大推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五六百年前,中国瓷器还未传入,欧洲人用手抓饭吃,把硬硬的扁面包当盘子用,之后用粗陶制品,都与高雅生活相去甚远。
据记载,明朝正统年间,朝廷曾举办过一次国宴,招待外国宾客,宴会上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与青花瓷器同时引起了外国使臣的兴趣,宴罢一清点,许多青花瓷器不翼而飞,后来才知道多数外国使臣从未见过这样冰清玉洁的青花瓷,爱不释手,顺手带回国了。
之后,中国瓷器进入欧洲上流社会的厅堂。名门淑女伸出纤纤玉手,端起轻盈糯滑的中国瓷杯,良好的教养和娴静的性情得到了恰当的表达。杯碟碗盏,当时中国多是成套出口,这对人们优雅的餐具使用习惯、讲究的餐桌礼仪的养成,甚至菜肴品种的丰富性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16至17世纪,欧洲特别是荷兰画家喜欢把餐具放入作品中,画一家人喝茶之类的场景,只因为那件餐具,透露了不少信息,基本能确定这户人家的社会地位。
“台南担仔面”想用迈森瓷,东京吉兆用鲁山人定制食器。美食做到一定境界,自然会考虑用精美瓷器顶级餐具来配。而由精美瓷器,联想到美食,大概只有我这样没品的俗人才做得出来。陪朋友逛博物馆,过了饭点对方仍意犹未尽,而我早已饥肠辘辘。茄皮紫、鸡油黄、糯米白……光那些瓷器的釉色就看得人心慌意乱。
白瓷盘子摆些酱鸭卤牛肉,青花盆子装一碗荠菜肉馄饨,成化鸡缸杯倒点醋蘸蘸小笼包子,看见嘉靖海水龙纹大盆想到的自然是撒了花椒的水煮鱼。朋友白了我一大眼,大概觉得这种焚琴煮鹤的家伙不配参观博物馆。不过后来吃饭时他也说,不知博物馆边上有否高级餐馆,餐具可用高仿的官窑瓷器,让前一分钟还在参观时眼馋的人,后一分钟继续垂涎。